我们的生产队,本来清一色姓张。 黄正三的同龄人中,只有他还穿着黑色宽松丑陋无比的倒头裤,用一根黄麻绳子束住裤头,裤头接住两条裤管,难看死啦。据说这些服饰款样都是清朝以前的东西,男女可以混穿。都说以前贫穷,布是女人辛辛苦苦织出来的,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么多布做得如此宽松呢,抑或技不如人?或者说有别的苦衷,不究也罢。 小时候,在路边,在田头,在树旁,我们经常看到黄正三拉起右裤管,右脚跨上支高点,或石头,或树头,他准又在小便,像一条公狗一样撒。我们就一起笑话他,他不生气,还对我们发笑,故装追赶我们,和我们捉迷藏。不知道他不会生气还是不敢生气?他肯定会生气,否则,他为何老是跟住在同一间屋东北头的 黄油家吵架。其实,他经常在外边撒尿,老婆知道了是要骂他,有一次,给老婆痛打一番后,他就坚持禁尿回家,不管去斋公栋挑火炭,不管去凤凰山挑桁桷,不管去大埔镇挑盘碗,还是去浮山圩卖花生,等等,从此,他家的青菜明显变嫩,他家交公的肥料也明显增多。 腊月二十那天中午,队长怀疑他的尿加水,晚上就开社员大会批斗他。 黄正三跪在汽灯下,赤脚,又穿那条倒头裤,弯腰低头,汽灯发出咝咝的响声,好像点燃了导火索,离爆炸不远。 队长嫉恶如仇,声音抑扬顿挫,对社员们说:“富农分子黄正三,上交的尿加入了水,大家说该怎么办?他三天前才交一担,今天又交一担。难道他们一家是喝尿过日子?” 这时,大家才知道空气中的奇臭味原来是黄正三家的尿,那一担尿就在十几米远的埕头,他们近来准吃大蒜。 黄正三抬起三角形的小头细声辩解,牙齿没剩几个,声音漏风,像敲打一面破铜锣:“队长,确实没加水,昨天跟你去斋公栋挑火炭,我一路上都没小便,后来回家一拉足有三斤多。” “放屁!”队长黑着脸反驳,“你禁尿大家都知道,可一泡尿三斤多,你的尿包有多大,站起来,脱掉裤子让社员们看看。” 黄正三闭上那双绿豆眼,又低头,他总是开口必败,论点站不住脚。 “社员们说怎么办?天气冷,解决了早点回家睡觉。”队长又发扬民主。 于是,社员们七嘴八舌,有人主张他挑那一担尿去游乡,有人主张他去修下书斋那段路,有人主张罚他一年打扫全村三街六巷及所有公厕的卫生,等等。 最后,白发苍苍的生产队副队长吸完最后一口烟,似乎获得某种满足,站起来开口说:“我看就罚他五担尿吧。大家没意见,散会!” 副队长德高望重,只要他做出的决定,社员们是不会反对的。 黄正三又一次向他投去感激的眼光,如释重负。 社员们一路走一路议论:“要是黄油,就不会吃这个亏。” 我们生产队只有一户富农,黄正三是1960年“贬”到我们生产队接受教育、监督和改造的另一户富农。 一下子,我们生产队,好像一锅清汤里,掉落一粒蟑螂屎,还有一粒老鼠屎,不说也罢…… 富农的成分便没有阻挡我跟他儿子黄海的交往,黄海比我小一岁,我经常去他窄窄的、黑黑的、臭臭的家,黄正三老是叹气说:“你爸好人啊!好人有好报。你一辈子能穿住鞋,不像我家阿海,他会惨到死,他穿不了鞋。” 我听不懂他的话,只管跟黄海去捕鱼,去捉蜂,去抓鸟,去摘山林檎,不亦乐乎!差点火烧山。黄海很大胆,奶奶说,他都是饿出来的。黄正三夫妇明显溺爱小儿子黄海,黄海在家里干什么都自由,我都有一大堆不自由。黄正三很感激我跟黄海来往,一来我们家是贫农,二来我们家族人多势众,三来我从不做坏事,四来我父亲为人厚道…… 黄海只读小学毕业,已经是有关部门网开一面,大队贫协主任是不准他读初中的,他就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了。 我跟黄海来往也就中断,每当我拿着书本回家路上碰到黄正三,他布满纵深的皱纹也笑了起来,羡慕地说:“做人像你多好,我家阿海投错了娘胎。我还是那句话,你的鞋子能穿一辈子。”他的话,我不同意。 我读初二的时候,黄海长大了,他全身每个部位都发达,他经常从奶头挤出一点点白色液体来,给人家看,也是一种大胆的炫耀,报复谁?。他能挑一百八十斤,健走如飞。 然而,悲哀的是没有女孩子去欣赏他,纵使他已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并且升高一层又装饰一番。 富农摘帽以后,女孩子们还是对黄海嗤之以鼻,他强壮的体魄缺乏吸引力,连寡妇也不愿嫁给他,嘲笑他只是一头公牛,不懂情调。 黄正三夫妇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求人帮他家阿海介绍老婆,美丑不限,适得其反,人家更是产生怀疑。 八十年代中期,我外出流浪,很少回家。 九十年代中期,我流浪在深圳,有一天,江映葵到我家喝茶,说我村发生了严重爆炸事故,打电话回家打听,原来是黄海买了十一节炸药,分三个雷管,炸了三户人家,自已受伤后被塌下来的栋梁砸死。 俗话说:一死万事休? …… 黄正三老婆死于黄海案前,黄海案后,黄正三觉得无面目在我们村再住下去,便搬回老家,借了一间原来牛睡觉的矮房居住。 我最后一次看到黄正三,他扛着煤气罐去充气,充满了气他则扛不动,他就把煤气罐放倒在水泥路面上,弯腰低头,赤脚(我从没见过他穿鞋),用一双枯干的手指把煤气罐推回去,留下一路钢瓶摩擦水泥路面的沉闷声,仿佛轰炸机低空飞行。 我停下自行车,看着他瘦弱的后影像老猴一样手脚并用,慢慢向前移动,我看得很清楚,他还穿着那条倒头裤? 他一直没有回头,吃力而坚强地滚回去,我不知道他面前剩下的路还有多长,纵使他回头,也不一定认识我了。 如今,我们村,没什么改变,不同的是,多了一层岁月的青苔。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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