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院的天花板上,灯光有点苍白。我躺在病床上,医生正在检查我脚上的伤口,护士小姐安静地站在一边。我听着窗外的鸟叫,别过头看了一眼孙女,她在摆弄着手中的正方体,我一时想不起那正方体叫什么名字。 “伤口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完全愈合要等一段时间。”医生扶了下眼镜,对桂梅说。 “那老头子他什么时候能出院?医生。” “这个嘛,两周左右吧,到时再视情况而定。”话音刚落,我看到桂梅脸上浮出一丝担忧。医生也看了一眼桂梅,然后补充道:“不过这伤并不是很严重,我想两周后出院应该是没问题的。”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桂梅佝偻着背,连忙向医生道谢。 “没事,只是以后得注意,老年痴......”说到一半,医生看了我一眼,然后更正了说辞“阿兹海默症患者随时都有可能发病。这次只是被开水烫伤,如果不注意,可能会引起更重大的事故,所以最好还是随时照看住病人。” “嗯,好的好的,我们一定会注意的。” 阿兹海默症。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得这种病。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健康,年轻时也很注意身体。锻炼、看书、养花,偶尔和朋友下几盘棋,这样的我,又怎会想到“老年痴呆”四字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看着窗外电线杆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我看的入神,它们叫得出神。 “爸,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声音传入我耳朵里,我回头看,那人头发油亮而整齐,穿着一套看上去很贵的西装。我觉得他的脸有点陌生,我努力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却始终找不到相关的画面。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样子,但在我看来,他的表情有点伤感,还有一点不安。 “你是谁?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啊?” 那人没有搭理我,我看到他的脸沉了下来。他走到我床边,看了一眼桂梅,桂梅站在一边朝他摇头。他给桂梅递了一沓钱,然后对我说了声:“爸,我下次再来看你啊。”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但我不想他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他的西装上迅速凹出深浅不一的褶皱。 “爸,你这是干嘛!”他有点愤怒,但又无奈,他试图摆脱我的拉扯,却不敢碰我的手。 一旁的女孩吓得缩成一团,手里的正方体滑落在地上,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爷爷,你别这样。”不知怎么的,我愣了几秒,突然有点使不上力,或者说,我不想再继续使力。泪水在女孩的眼眶里打转,我竟有点心疼。 “走吧,娜娜。”男人牵起女孩的手,准备离去。 “爸爸,我的魔方。”女孩指着地上的正方体说。 “不要了,掉在医院里的东西不干净,我回头再给你买个新的。” 女孩有点不舍,但依然朝我说了声“爷爷再见。”我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了,总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站在床前的桂梅。天空蓝的漂亮,绕过窗前的蓝天,桂梅在病床的另一边缓缓坐下,慢慢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篮子里的柿子,用手剥起来,动作优雅,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那时的她是大家闺秀,一头长发,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优雅的气息,看上去很端庄。我的家境虽然比不上她,但也差不到哪去,倒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我俩的开始没有太多的坎坷,也没有太多的惊喜,只是一见如故,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我们二十出头就结了婚,那时我是个才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学老师,她也才到药局工作,学校和药局隔了两条街,但即便如此,我们每天还是一起吃饭,秋天的时候,吃完饭她总要给我剥一个柿子,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柿子,但看着她心满意足的笑脸,那些不喜欢也都不算什么了。 我和桂梅时常幻想以后的日子,甚至我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桂梅跟我说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就叫凡,女孩就叫幸,寓意是平凡幸福,我觉得这名字很好,便一口答应。从那以后,我俩都很期待凡和幸的诞生。 老天爷好像能听到我们的心声似的。结婚后不久我们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桂梅很开心,我比她更开心。两年后,桂梅又产下一个女孩,一切就和我们想的一样,甚至有点不可思议。就这样,凡和幸一天天长大,升学、就业、工作,结婚,凡和幸的人生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进着。 凡很有野心,念完大学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一路摸爬滚打,在公司很快找到了一席之地,买了房,买了车,娶了个好老婆,过上了富足的日子。这和我们想的虽然不一样,可凡自己乐在其中,我和桂梅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幸找了个外国男人嫁了。我和桂梅曾有过顾虑,毕竟是要嫁到国外,作为父母心里还是舍不得的,但幸执意如此,认定那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幸离开家那天,桂梅哭成了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站在她们母女俩旁边,也说不出来话,倒是幸一直在说话,说她就要去国外过好日子了,叫我们别担心,但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幸出嫁后,家里就只剩我和桂梅了,凡工作很忙,很少回来。幸就更不用说了,起初,一年还会回来个一两次,到后来,两年回来一次,再后来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儿女不在身边的日子虽然寂寞,倒也清静。我和桂梅就这样继续过着剩下的人生,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并且幸福,除了记性越来越差以外,生活并没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 原本以为到死之前,我的人生都会这样。直到某天我被查出了患有阿兹海默症。 “来,老头子,吃一口。”桂梅把剥好的柿子递给我。她亲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橘红色的果肉看上去很甜腻,我兴奋地咬了一口,不知怎地,刚才的不安烟消云散,我抬起头看着桂梅,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我脱口而出:“好吃!”,听到我说话,桂梅好像更开心了,也跟着吃起来。 就和从前一样。 二 两周的时间过得很快,我腿上的伤愈合得还算良好,凡和桂梅商量了下,为了不让我再出什么意外,决定提早把我送回养老院。我所在的养老院离隅田丘不远,四周环山,这个季节在院子里可以看到隅田丘上的枫树丛。这里住的大多是像和我一样患有轻微阿兹海默症的老人,还有一些是因为生活无法自理或是儿女无暇顾及,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当然也有的是自愿住进来的,总之,这里就像人生最后的乐园一样,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老人。 “杨德胜,已归。”我在签到簿上写下名字,笔迹潦草,护工小伙儿边看边皱眉头,似乎在努力辨认我的字,一看就是新来的。 “杨。德。胜。爷爷?”他一字一顿的腔调有点好笑,大概是怕念错我的名字使我生气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吧,我想。 “你叫我杨伯就可以了。”我摆了摆手,不想被叫作爷爷。 “噢,好的,杨伯。那这位是?”他看了下我身后的桂梅。 “这是我老伴,张桂梅,家属名册上有吧?”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册,然后又抬起头,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啊,对对,我都忘了。”我和桂梅被他逗乐了,好像他才是那个患老年痴呆的人。 “新来的吧?小伙子。” “恩,不瞒您说,我才大学毕业,这是第一份工作。”他有点腼腆地笑了,“噢,对了,我姓邱,单名一个凡字儿,您叫我小邱就可以了。” “唔,和我家那小子一个字。可真年轻呀。”我和桂梅相视一笑。 “噢,是吗?那今后还请杨伯您多多关照啦。”小邱面带微笑,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很爽朗。 大学毕业,二十出头,这让我想起以前,但我不想继续回忆下去,那时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我坐在轮椅上仰视他,体型健硕,有点高,笑起来很阳光,除了有点木讷以外,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他都有。我有点羡慕。 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有时会忘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年过六旬,每天考虑的事除了吃饭就是如何消磨剩下的时间。有时我会苦恼,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但一看到桂梅的脸,这种念头便烟消云散。 正值十月,养老院有几棵枫树已经红了。我坐在轮椅上,桂梅推着我慢慢前行,小吴走在我们前面,兴致昂扬,用称不上熟练的表述给我们介绍这个养老院,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我是这里的“老顾客”了,但我不想打断他,我觉得他充满兴致的样子让这个充斥着老人的院子变得很“年轻”。桂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面带微笑地听他介绍,偶尔回应几句。 今天的天气很舒适,几缕暖黄色的阳光照在地上让人觉得很温暖。小邱推开门,阳光透过门缝钻进屋里。虽然自打桂梅接我回家后,这里已经一周都没人住了,但看上去依然整洁,我猜应该是护工们经常来打扫的缘故吧。 “老头子,那我就先回去了,娜娜也快放学了,我先去接她。”桂梅一边拂下袖子一边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检视有无忘了交代的事项。旁边是她刚刚帮我铺好的床,床上放着新换的被子,还散发着家里的味道。 “噢!对了,柿子我给你放在抽屉里了啊,记得得吃完饭再吃。” “恩,行了,你快回去吧,这里有小邱在。”我笑着摆了下手。 桂梅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她朝我和小邱挥了挥手,便提着我的换洗衣物回去了。 “张阿姨可真放不下您呐。” “她这人就这样,总爱瞎操心。” “不过看着您二老这样,有时还挺羡慕的。” 这么木讷的孩子竟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这让我有点惊讶。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看着窗外,自顾自地说:“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孤寡老人,要不就是丧偶的,很少能看见有老伴或家人来探望这里的老人,有时想想,觉得老了以后挺可怜的。” 我看着他,拖长声音说道:“是啊,挺可怜的。” “不过,看着您和张阿姨,我又觉得只要有一个关心你的人陪在身边,就算是老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小邱回过神来,看着我说。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 窗外飘过一朵白云,在广阔的蓝天中显得有点孤独。正如小邱所说,我有一个关心我的人陪在我身边,虽然我老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可是—— 我不怕,不代表桂梅也不怕。 有时想到桂梅,我会觉得很心疼。毕竟她也一把岁数了,还要照顾我这个糟老头,陪我聊天,给我做饭,照顾我的日常起居,而最痛苦的是,她还不得不面对发病时的我。所幸的是,儿子提议让我住进这所养老院后,桂梅晚年生活的负担减轻了一大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曾问过桂梅,要是哪一天我比她先走了,她会不会觉得如释重负。她只是眯着眼笑了笑,然后对我说了声:“老头子你可真狡猾啊。” “爸爸您可真狡猾啊!”不知什么时候,幸来了。 “你这丫头,还是和没长大似的,说话这么随便。” “随便的是您吧?说忘就忘,刚才我来的时候您又忘了我是谁吧?”幸坐在床上啃了一口柿子,两条腿搭在床沿前后摆动,就和小时候的她一样。 “唔。是吗?” “可不是吗!您一股脑地问我是谁、干嘛找我说话之类的。那时,我知道您又犯病啦。不过还好,看您现在的样子,感觉也不是很严重嘛。” “在那之后过了多久?我是指我犯病后。” “我算算啊。”幸一只手拿着柿子,另一只手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大概五个小时左右吧。” 我看了眼窗外,已经是晚上了。“你怎么来了?” “我是听到您在哥哥家被开水烫伤了,特意回来看您的。累死我了,整整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呢!” “你妈呢?你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一下飞机就过来这里了,她还不知道。” “那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先不说这个了。我来这呢,除了看您,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您商量。”幸咽下最后一口柿肉,把皮随手扔进了垃圾桶。“我说,您要不和我去国外住?” “又是这件事。我说了我不去。”我别过头不再看她。 “您干嘛这么顽固呢?反正您留在这里哥哥也不会照顾您。我把妈和您都接过去,享享清福。” “我和你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了,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还要搞那什么卡,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不想再瞎折腾了。不去不去。”我朝她摆了摆手。 “您是说绿卡吧,现在很多海外子女的父母都能弄到的。您就别担心啦。” “总之我是不会去的,你妈也不会去的,这事你就别想了!” 关于移民这件事,幸提过很多次,大部分是在电话里。她一直告诉我们那边有多么好,但幸让我和桂梅过去的真实意图,我大抵上能猜到。 幸嫁到国外后,前几年还算幸福,在电话里也不时地透露那外国男人对她有多好。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前,外国男人有了新欢,便抛弃了幸,起初,幸还会和我们哭诉,我们劝她回来,但她不愿回来,她说她一定能在那里找到新的男人养她,我和桂梅都说她想法太不切实际,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告诉我们她在那边的情况,我们也不再过问。 直到一年前,幸来电话说她在唐人街经营了家中华料理,我和桂梅本是替她高兴的,但后来她向我们坦白时,我们才知道,那家中华料理是她在国外遇到的另一个男人的。幸告诉我们,那男人让她帮他照顾一段时间,等他回来后就扩大规模,挣大钱养她。半年过去了,那男人还是没回来,她想去找他,又不敢就这么放下店,所以就想叫桂梅过去帮她看店,她去找那男人。 桂梅自然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一来桂梅年纪也大了,哪有精力去照顾料理店,更何况是在国外,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二来就是因为我。桂梅曾给幸说:“如果我走了,那谁来照顾你爸。要去也得你爸同意。”因此,对于幸而言,劝我,不过是为了能更顺利地劝桂梅去国外。 “我说爸,做人可不能像您这么自私啊。”幸看着我,眼神犀利。 “你说什么?”我有点恼怒。 “就算您自己不想去,也得替咱妈想想啊。照顾你大半辈子了,现在你又得了这种麻烦的病,为了您,妈哪里都去不了。您就不能让妈轻松一点吗!” 幸说话一向这么直白,虽说我心里是清楚这一点的,但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面对幸的控诉我竟无法反驳。幸说得对,或许在桂梅心里没把我当包袱看待,但她为了照顾我哪里都去不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沉默了片刻,在脑海里反复组织用来回应幸的话语。一分钟后,我挤出三个字—— “你走吧。” 三 幸走了,回到那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国度去了。我倒也松了口气。但桂梅可不这么想,幸回去后,她总念叨我,说女儿难得回来一趟,就这么被我赶回去了,一点也不近人情。我只好苦笑着任由她抱怨。 “老头子,你那脾气也该改改了,都这么大把岁数了,和女儿较什么劲啊。”桂梅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冲我抱怨,前面驾驶座上的凡专注地开着车,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没回话,一如往常地随她说。 公路两旁的枫树一晃而过,车子绕着环山公路一圈一圈地向上驱行。我看着窗外,满山的枫叶红透了,就像一团团炽热的火焰,拥抱着这座山丘。每年秋天桂梅都要拉着我和她来这里,山顶有个钟楼,游客们可以爬上去欣赏整座山丘的枫树。桂梅很喜欢这里,但以往都是我俩自己坐公车上山,这次因为我腿上的伤导致我行动不便,所以只好趁着凡休息拜托他载我们上山。 “偶。明。丘。”娜娜歪着头,一字一顿地念着指示牌上的字,样子十分可爱。 “是隅明丘,那个字念yu哦。”我微笑着纠正她的发音。 “噢——”娜娜拉长了声音回答道,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钟楼。 我也跟着看过去。白色的楼身看上去很显眼,尤其是在这枫叶包围的山上,显得格外脱俗,怪不得桂梅总是选在秋天时来。 我杵着拐杖,在桂梅的搀扶下往钟楼的方向走去,娜娜和凡走在前面。娜娜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踱着欢快的脚步,我想她大概是把这次出行当秋游了吧。倒是凡,一路上不怎么说话,不时打个哈欠,浑身上下散发着困意,和这漫山通红的枫叶一点也不搭调。 “呼,总算是到了。”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就是平时缺乏锻炼,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工作,不是妈说你,你自己也应该注意下身体,早餐午餐都得好好吃,还有啊......” “哎呀,妈我知道了,你别念叨了。” “噢,你知道什么呀,成天都坐在电脑面前捣鼓那什么股票,也不运动,叫我怎么能不念叨。” 我和娜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吵闹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就好像从前一样。那时凡还在念小学,每天桂梅都会念叨他一遍,比如每天要带的书带没有,老师要求家长签的字拿给我们签没有,饭盒带了吗,钥匙别弄丢了等等一大堆琐事。起初,凡还会好好回应这些问题,但孩子在慢慢长大,渐渐地,凡开始不再那么依赖我们,对桂梅的念叨也慢慢觉得不耐烦了,到后来索性不再搭理桂梅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桂梅也不再念叨。 这虽然让人觉得有点不习惯,不过,孩子终归是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父母,而身为父母,也总有一天会离开孩子,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呐,我说,这里可真高啊。”我打断了桂梅的念叨,一边眺望远处的风景,一边高兴地感叹。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嘛,爷爷。”娜娜兴奋地雀跃,两只小手举得高高的,似乎是想让我抱她起来看风景。 可惜,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却做不到。 正当我为难时,凡走过来,一把将娜娜托起,娜娜的两条小腿搭在凡的肩膀两侧,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娜娜,爷爷这么大把年纪可抱不动你了,你可不能让爷爷为难哦。” “哦!爷爷老了,没爸爸力气大,没爸爸有用了。” 我转过头继续看向远处,一簇簇枫树团森峦叠起,由远而近向我的眼里袭来。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喷嚏,裹紧了外套。深秋的风,没想到这么刺骨。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妈,我们还有事要办吧?”凡望着远处的枫树丛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恩。”桂梅看了一眼我,随口回答道。 我不清楚凡和桂梅在筹划什么,但从两人表情凝重,看样子是很复杂的事,就和这隅田丘的山路一样,蜿蜒曲折。我想插嘴问,却不知怎么开口。 从钟楼下来,顺着旁边的小径往前走几分钟,就能看到一家叫隅田山木屋餐厅的饭店,店面不大不小,从屋顶到墙体都是用木头来搭建的,就和童话故事里的木屋一样。这里这附近唯一一家饭店,所以来隅明丘的大多数观光客都会来这里吃饭。我和桂梅也来过好几次了,老板和老板娘人不错,大概是看我们年纪大,碰到店里空闲时老板会开车送我和桂梅下山。 这里的生意依旧这么好,从门口到屋内,一百多平米的长厅里坐了二十来桌客人。我们来得好像有点晚了,还好最里面还有个靠窗的位置,坐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山景。凡点了四份猪排套餐,金黄色的猪排脆得恰到好处,表面的脆皮散发出诱人的酥香味,可惜我并没有什么食欲,我吃了几口,悻悻地放下筷子,看我放下筷子,桂梅也不吃了。她拿起随身携带的紫色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柿子剥了起来。 “妈,你还真是爱吃柿子呢。” “是你爸爱吃。”桂梅低着头,边剥边回应着凡的话。 “对了,爸该吃药了吧。” “恩,等下就......” “恩,我知道,不用你们提醒,我还没痴呆!”我提高了嗓门,凡和桂梅一脸茫然,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到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病情一天天在恶化,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难以捉摸,至少,在凡看来是如此,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我的脾气越来越臭了。 “总之,爸你得记得按时吃药,不然发病了可不好弄。”这次凡竟然没有抱怨我的脾气,这让我有点惊讶。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对桂梅说:“妈,那我先去和刘院长打个照应,一会儿我们就过去看看那里的环境。” “恩。”桂梅看着我,递给我一个已经剥好的柿子。 凡一边掏出手机,一边朝外边走,脚步匆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我顺着他走去的方向看过去,玻璃窗外,一束阳光打在他的毛衣上,他挂了手机,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人。女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她侧过脸,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我和桂梅,又转过头和凡说话,我想那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刘院长。我埋下头,啃食着桂梅给我剥好的柿子,甜得发闷。 不知道是因为吃了油腻的猪排,还是柿子甜闷的味道,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就像肺里塞了一个气球。我拍了拍胸口,几秒钟后,一股呛人的浓烟灌入我的鼻腔,我开始止不住地咳嗽,我双手撑住桌子,试图站起来,原本在手里的柿子顺势滚到了地板上,汁液在木地板上浸透开来,留下难看的污渍。我没空理会那些污渍,迅速抬起头。周围已经乱了,前厅的人正在往外跑,后面的人扑在前面的人背上,企图靠蛮力挤出去,餐具和各种吃了一半的食物散落在地板上。有人大声嘶叫着“我不要死在这里!”,有人扑倒在地任凭后面的人踏过自己。 眼前的桂梅慌了,她下意识地抱起一旁的娜娜准备往外冲,我一瘸一拐地试图跟上她的脚步,她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又马上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眼里好像在说“我不能丢下你,但我们就快死在这里了”。我看了一眼腿上的纱布,如果不是因为这恼人的病,我就不会忘记关火把沸水弄到腿上烫伤皮肤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瘸一拐的,成为桂梅的累赘。我很自责,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我的自责,声音是从我旁边发出来的,我循着看过去,玻璃窗已经碎了,凡站在外面,深灰色的毛衣上沾满了晶莹的颗粒,地上是零散的玻璃碎片。凡伸手接过了桂梅怀中的娜娜,然后又把我和桂梅拉了出来。我们一直往远处跑了近五分钟,木板坍塌的声响和火苗攒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耳边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四 参观的事因为那场火灾就此作罢。隅明丘木屋餐厅火灾的报道在电视上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所有的地方电视台都在同一时间报道了这起火灾。有的报道说这次火灾没有造成伤亡,有的报道称这次火灾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隅明丘的旅游业,有的报道表示这家餐厅的老板将被追究法律责任,但所有的报道都没有提到引起火灾的原因。不过,我也并没有心思去了解火灾发生的原因,我知道我们从那场火灾里幸存了下来,这就够了。 我关上电视,取下眼镜放在一旁,揉了揉眼角内侧,眼睛的酸涩感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门外传来敲门声,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走廊上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打在钟壳上,时针指向七点半,这个时间来敲门的八成是老吴,我杵着拐杖起身去开门。 果然是老吴。他坐在轮椅上,一手端着盘开心果,一手拿着象棋冲我打了声招呼。身后的年轻人将他推进了房间,我想那应该是他的新护工。年轻人嘱咐老吴要记得按时回房吃药,老吴应了声知道了,然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急不可耐地摆起了棋局。 老吴棋艺精湛,听他说他年轻时曾在国际象棋教室里担任导师,起初我是不信的,直到和他过了几手才知道,他的棋艺真不是吹的。说来惭愧,在象棋上我从未赢过老吴,也因为这样,赢他成了我百无聊赖的晚年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新来的?” “对啊,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啰嗦。”老吴吃了我一个兵,然后露出一脸苦笑。 “那原来那个呢?”我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下一步棋,一边问。 “不知道,好像是家里出事了,就不干了。” “噢,这样啊。” “你那不也是换了个新人吗?叫什么来着?”老吴挠了挠后脑勺,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棋盘。 “噢,你说小邱啊?那孩子挺好的,就是有点木讷。” “木讷点好啊,如果是机灵点的人,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还对付不过来呢。”老吴敲了敲脑袋,我知道他其实是想说“像我们这样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头”。 “对付?你是指什么。” “喏,这个。”老吴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容器,那是一个军用水壶。他摇了下水壶,里面的液体碰撞在容器壁上,发出哐哐的声音。“要是被发现了,又要被啰嗦好久。” “里面装的什么啊?”我有点好奇。 老吴没说话,直接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意识到那里面装的是酒。“胆儿大啊,都这样了,你还喝酒啊?” “我这人就这么点爱好,反正都快死了,最后快快乐乐、痴痴呆呆地死也挺好的,不是吗?”老吴一边笑着,一边做着小酌一杯的手势。我看着他,感觉他乐在其中。“要不要来一口?” 我笑着摆手:“不了,我又不爱喝酒。” “噢,是吗?”老吴把一个开心果扔进嘴里。 “你从哪弄来的啊?又不能随便出去,总不可能是你家里的人买来给你的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一个护工临走前,我让他帮我在网上买的。” “网上买的?” “恩,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流行这些吗,啥都可以在网上买。呐,就前两天,我还听到说连寿盒都可以在网上买了。啧啧,这时代在发展,我们老咯,老咯。” “那等咱们快入土的时候,到网上买俩寿盒。”我笑着开起了玩笑,老吴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我们的笑声。 棋局过半,棋盘上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棋子。我低着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老吴也是。我们都在为打败对方而精心谋划,说实话,我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用去思考其他的事,这种专注的感觉,让我热血沸腾,就像年轻时一样。 “吃你一个士。”我把“炮”扣在老吴的“士”上,然后抽走下面的“士”。我有点高兴,除掉“士”后,我打算下一步用“马”来将军。这盘棋,我就要赢了。 老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嗔笑。“你不觉得人生就像这盘棋吗?到处都是意外,到处都是破绽。” “说啥呢,这盘棋哪还有啥意外不意外的,这不一目了然吗,你马上就输了。” “噢,是吗?老杨,你再仔细看看。” 我检视着棋盘,我的“马”下一步的确能吃到老吴的“帅”,而周围也没有其他的棋能吃掉我的“马”,再等一轮我就赢了。但我突然想起这轮是老吴的回合,我把视线往下移,移到了我这边的棋盘上,老吴的两个“车”分部在两侧,虎视眈眈,“将”的周围也已经没有任何棋子能够阻挡“车”的攻击。我大意了,我抬起头,苦笑着举手投降。 “看吧,到处都是破绽和意外。” “恩。”我扔了一颗开心果到嘴里。 下完棋,又和老吴寒暄了几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护工按着时间到了我房里,大概是闻到了酒气,一进门就问老吴是不是喝酒了,老吴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装傻糊弄了过去,护工也没再多问,转身准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吴准备离开。 “老杨,明天下棋可别这么多破绽咯,只看到眼前的情况可是会出意外的。”临走前,老吴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说。 “得了吧,你管好你自己吧。”我笑着指了指他的上衣袋,那里装着他的老白干。他急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说出去。我嗔笑了几声,和他说了再见,看着护工把他推出门。走廊外暖黄色的灯光让人安心,我想,明天可不能再输给他了。 五 清晨的阳光一点也不温暖,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温度。院子里的几棵枫树下面堆满了落叶,好像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了。我大口吸了一口空气,一股凉意从喉腔滑入肺里,我忍不住咳了几下。真是狼狈,老了就连深呼吸都会被呛到。我警惕地环视了一圈,但愿没人看到我刚才的狼狈样。 我注意到有一群十二三岁左右的孩子在养老院门口排成了几列,每个队伍的最前面有两个大人,看他们的样子,我想应该是来养老院做“一日义工”的,前段时间也有所学校组织学生来这里搞了“一日义工”的活动。这种活动的初衷大概是想唤起孩子们尊敬并爱护老人的意识,但我认为孩子们并不会对这样的活动感兴趣,甚至会产生“人老了真可怜”的想法,这种同情真叫人悲伤。话虽如此,我却还是很想有学生来这里参观或是搞活动,毕竟,这个地方需要年轻人的朝气来冲淡这里随处可见的死亡气息。 我凑到孩子们周围,我很好奇他们现在一般都聊什么样的话题。我站在一棵枫树下,假装在欣赏枫叶,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 “诶,昨天的新闻你看没有啊?”一个打扮时髦的女生和她身旁的同学说。 “你是指那个美食节目要开始新的一季的消息吗?我知道我知道!”一旁的胖女孩有点激动。 “什么呀,我是说那个林秋竟然死了,就是那个最近很火的女演员。” “哦,原来你是说这个啊。”胖女孩悻悻地咂了下嘴,“她最近演的那部电影我还挺喜欢的,看来是遗作了。” 她们口中的女演员林秋,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知道,她的死讯就更不用说了,已是人尽皆知。她们竟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觉得很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不过能在死之前能让人记住也挺好的啊,我就想这样。”时髦女生看了眼天空,像是在憧憬什么。 “我死的时候大概别人只会记得一身赘肉吧。”胖女孩苦笑着说。 “那还是不至于吧,我听说老了就会瘦下来的。” “哦,是吗?” “你看看住在这里的老人,哪一个不是瘦得跟木棍似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胖女孩再次高兴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住在这里应该还不错吧?比起一个人孤独地度过晚年生活,还是有一大群人陪着比较好。” “是吗?我倒觉得住在这里一点也不好,周围全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我是说快死的人,想想都觉得压抑。”时髦女生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 “后面说话的,别讲了!”老师的呵斥从队伍的最前方传来,两个女生显然被震慑住了,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我听得津津有味,想知道她们对这里的看法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但老师的介入让这段对话的后续不得而知,我觉得有点扫兴,转身朝老吴房里走去,想找他来一盘象棋解闷,顺便和他聊聊今天听到的对话。 老吴的房间还关着灯,我敲了三下没人回应。该不会是还在睡吧?我这样想,但又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平常的这个时候老吴早就起床了。我想他大概是去活动室了。算了,等晚上他来找我下象棋时聊也不迟。 回到房里,我打开电视,调到了电影频道,上面正在播放一部外国电影。老旧的画面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部很有年代感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战争年代,男主角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在战场之上英姿飒爽,在战场之外有个等他凯旋归来的妻子,但男主认定自己会死在这场战争中,不想让妻子苦苦等下去,所以在赴战场前制造了场失踪死亡的意外,好让妻子早点去追寻稳定的幸福,讽刺的是,妻子并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踏上了漫长的寻夫之路。 电影演到女主刚开始寻找她的丈夫时,我打起了哈欠,觉得有点困。其实我对这种类型的电影并不感兴趣,但打发下时间倒也不错。我摇着藤椅,电视机里的电影台词在我耳边嗡嚷,窗外是一群孩子在有序地参观这座满是老头老太的院子,阳光落在空地上,和孩子们身上的活泼相得益彰,我想娜娜应该长大了也会是这幅样子吧。我闭上眼睛,想到十几岁时的凡和幸,活泼却叛逆,厌恶和喜欢全写在脸上。那时的他们真叫人怀念,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变得不再需要我和桂梅了。我这样想着,困意和脑海里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我沉浸在这种感觉中,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电视里的画面变得越来越狭长,最后化为一片漆黑。 “杨伯,杨伯......”睁开眼睛的时候,画面里出现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的脸,我揉了下眼睛,看着他的脸,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想我应该认识他。 “你是?” “额,我是小邱啊,前段时间新来的,你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就是我接的。” “噢。小邱。”这名字很熟悉,我花了几秒中搜索记忆,是那个和凡同名的木讷小伙儿。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睡觉的,只是您该吃药了。” 我看了下墙上的钟,12:39,这个盹竟然打了这么久。我又看了下电视,电影早已结束,只留下一阵无聊的广告。“恩,我知道了。” “那先去食堂吃饭吧,吃了饭就吃药。” “恩。”我朝小邱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手边的拐杖艰难地站起来。 从房间到食堂,需要穿过两三个走廊,我杵着拐杖,在一旁的小邱的搀扶下慢慢往前走。我转过头看了眼走廊旁的空地,前来参观学习的孩子们正在和这里的老人们聊天,有些调皮的在空地上嬉戏打闹,展示着他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 “跟着我的步调走很累吧?”我一脸苦笑,对身旁的小邱说。 “慢慢走怎么会累?要我说,总是匆匆忙忙地走才会累吧。”小邱摆了摆手。 这里的菜一如既往的难吃。我夹起盘中的青菜,随便咀嚼了几下,清苦的味道在嘴里扩散。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老吴。尽管已经到了饭点,食堂却没有多少人。如果老吴在,这里大概会吵闹不少。 正当我这么想时,食堂外的走廊上跑过几个护工,他们脚步急促,一边跑嘴里还一边碎碎念。其中一个年轻的护工说:“啊,怎么在这个时候死啦?我还想睡午觉来着。”这样的话在这里时常能听见。不知道这次又是谁走了,我夹起盘里的最后一块青菜往嘴里送去。 “到底谁死了?”后来跟上的护工问道。 “207,住207的那老头儿死了。” 当“207”这三个字灌入我耳朵时,嘴里的青菜顿时索然无味,连仅有的清苦都消失无踪。我机械地咀嚼着,三秒过后,我起身撑起桌边的拐杖,身后的小邱好像在说什么,但我已顾不上,只是一股脑地试图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朝207赶去,朝那个老吴住的房间赶去。 六 老吴的丧礼在隅田丘上的一家安乐堂里进行。棺木在安乐堂里已摆了三天三夜,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跪拜在老吴的遗像前,象征性地点燃了三炷香,然后又象征性地烧了一些纸钱,不到三分钟,他们的吊唁仪式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时间自然是麻将以及各种棋牌娱乐时间,借着吊唁的名义,大家在堂内高谈论阔已经与世长辞的老吴。我安静地坐在堂内,听他们聊着老吴生前的悲喜之事,有时侃侃而谈,有时又低声细语,就像老吴的一生,起起伏伏。 “诶,你们听说了吗?老吴的三个孩子谁都不愿意收留他。”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老太抛出了话题,她手里的麻将方方正正,和她发福的圆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知道知道,这在我们那儿都传开咯。老吴死后好像连个骨灰盒都不愿买呢。” “可不是吗,听说这丧礼也办得很不情愿呢,三个人推过去推过来,最后没办法,丧礼的钱还不是只有三个人平摊。”另一个老太也加入了话题讨论,一边说着,一边露出鄙夷的表情。 “喂,这么说不好吧,毕竟是人家老吴的丧礼。”终于有人选择结束这段无聊的对话。 那几个老太口中的三个孩子就坐在最接近棺木的一桌,即便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不和谐的气氛。在之前的一次棋局上听老吴提起过,几年前,老伴先他而去,留下他一人,三个孩子你推我搡,谁也不愿意收留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他,一气之下老吴提出了进养老院,说宁可让毫无关系的护工来照料自己,也不想和三只白眼狼住在一起。说实话,我挺佩服老吴的,毕竟承认自己亲人的黑暗面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我上前给老吴上了柱香,压低声音朝他的遗像说:“不想让我赢你,也别这么快就走了吧。”如果老吴听到了,大概会一脸鄙夷地说:“就算让你一百步,你也赢不了我。”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兜里摸出一个柿子放在香坛前。 眼前这般景象让我的眼神变得有些缥缈。我们……我是说像我和老吴这样的老人就像这香坛前的柿子,软糯的模样,随手一扔,就会变成地上的一滩稀泥,谁都不愿再去多看一眼。我缓缓站起来,看着老吴的遗像,心想,以后的棋要怎么走? 回程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透过车窗看出去,山下的灯火交杂着细雨和夜色依稀可见。车子驶过半山腰,隅明丘钟楼的灯光格外显眼,隔着车窗望过去,好美,我不由得在心里这么想。小邱开着车不时冒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试图和我搭话。 “这几天可真够呛啊,杨伯你现在一定不好受吧。” 对一个刚参加完好友丧礼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这种事我想大概只有像小邱这样单纯的孩子才做得出来。虽然我知道他并无恶意,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掠过。 “对了,不如我教您上网吧。”见我没说话,或许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小邱冷不丁地吐出这句话。 “得了吧,我都这把岁数了,哪还有啥精力学什么上网啊。” “上网没您想象中这么难,现在好多老人都会呢。” “算了算了,上网也没啥意思,我还是喝喝茶,下下棋得了。”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尽管坐在后座,但我能想象到驾驶座上小邱得意的表情。“网上的东西可多了,听歌、看电影、您甚至还可以在网上下棋。哦,对了,您不是腿脚不方便吗,想买啥也不用麻烦家里人了,自己就可以在网上买。”此时的小邱一改往日形象,活像一个妙语连珠的销售员,对我侃侃而谈。对于网上购物,我虽然并不感冒,但我意识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个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的想法,为此,我必须向眼前的小邱确认。 “呐,小邱,那个什么网上购物,是什么东西都有吗?” “恩,当然,杨伯您有什么想买的吗?” “我想想。”我把手托在下巴,故作思考的样子,“寿盒,不过我想这东西大概没有吧。”我苦笑了下,试探着问。 “额,这个……有倒是有。”他晃了晃脑袋,“不过您要这干嘛啊,这么早就准备未免太早了吧。” “先准备好总没错吧。”我舔了下嘴唇,“万一有一天我像老吴那样突然就走了呢。” 窗外的风景一晃而过,与车内凝滞的空气对比形成强烈的差异感。或许是不知怎么回应我,小邱一时没接上话。几秒之后,他才开口道:“恩,我知道了,那我回头教您吧。”我点了下头,转而继续看着一闪而过的风景。夜已深,窗外沉寂的夜色让人想赶紧睡去。 七 距离老吴的丧礼,已过去一个月。 我坐在藤椅上,看院子里最后一棵银杏树的树叶在风中打转,然后飘落。我发病的次数越发频繁,这一个月里,我知道的就有五次,一次我打翻了护工端来的洗脚盆,一次我在院子里散步却找不到回房间的路,还有三次我在夜里醒来莫名其妙地大哭。药物已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医生给桂梅说今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桂梅从房间里走出来,提着一个塑料口袋,口袋里装有两个柿子和一个水壶。今天,是我和桂梅每月一次去隅明丘钟楼的日子。 “老头子,走吧。” “今天凡没来吗?” “他工作忙,就不打扰他了,而且不是你说别叫上他的吗?” “唔,我忘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杨伯,张婶,要出去啊?”我和桂梅转过头,是小邱。 “恩,去隅明丘。”我回答他。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转转也好。”小邱抬头看着天空说,“不过记得早点回来啊,天凉了,黑得早。”桂梅没有说话,我冲他笑了笑,和他说了声再见,转身和桂梅往上山巴士站赶去。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桂梅的白发上,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尽管已是深秋与初冬交界之际,这种阳光熹微的日子,还是让人感觉温暖,甚至会错以为正身处初春时节。坐在我们前面的年轻情侣正拿起手机开心地拍照,屏幕上两张笑脸靠在一起甜蜜得让人羡慕。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离不开手机呢,凡也是。”桂梅面带笑意,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想起几周前小邱教我用智能手机上网,才发现原来网上有这么多东西,他甚至还给我演示了视频聊天,虽然听凡他们这些年轻人说过,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小小的一方屏幕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衣服、食品、电器,甚至是——寿盒。 不过听小邱说,网络上卖寿盒的其实并不多,毕竟这种东西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在网上买,因此在网上,寿盒的卖家少得可怜。小邱给我展示了一家寿盒店铺,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种店,没想到还真有。我让小邱给我买了两个,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桂梅的。 “想什么呢?”桂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没有,一些不打紧的事儿。” “喏,到了,下车了。” 我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车里只剩下我和桂梅两人。我在桂梅的搀扶下起身下车。山上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按照惯例,我和桂梅准备先吃午餐,再上钟楼。但今天有些不同。我准备在这里提早结束掉这段痛苦的日子,为了桂梅,更为了我自己。 在已经被烧毁的木屋餐厅的不远处新建了一家小型餐馆,虽然很想念木屋餐厅的午餐,但出了这种事也没办法。走进餐馆,我和桂梅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两客家常套餐,不知为什么,我今天胃口特别好,窗外的云朵悠闲地漂浮在天上,我竟有些入迷。 “一点也不像是冬天快来的样子。”桂梅突然这样说,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眼角里藏着笑意,“这种季节里碰到这样的天气,反倒有点让人入迷了。” “恩。” “想起咱俩刚认识那会儿,就坐在药局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吃饭,遇到像这样的好天气就能忘掉所有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思考,就这样晒晒太阳都觉得很满足。” “我现在倒是什么都快忘掉了。”我苦笑着说。 桂梅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水壶和柿子,就着杯盖倒了一杯乌龙茶递到我手边,又把柿子给我,然后轻轻地说:“可你还没忘掉我。”她腼腆的笑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如出一辙。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敢想象自己忘掉桂梅的那一天,也正因如此,我才会选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提前结束掉生命。桂梅对着水壶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从壶口扩散出来,穿过她的白发,直到消失不见。 “呼,好像还有点烫。”桂梅喝了一口水壶里茶。我也跟着端起手中盛有乌龙茶的杯盖喝了一口,的确有点烫。我吃了一口柿子,真甜。墙上的时钟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我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我想。 “我去趟厕所。”我慢慢站起来,看着桂梅说。 “恩。”桂梅也看着我。我俩沉默了片刻,我转身准备离开座位。 “老头子。” “恩?” “路上小心。”桂梅慢慢地说,眼里藏着微笑。 “恩,我走了。”我转过头,摆了摆手。 出了餐馆,我径直朝隅明丘钟楼走去。所幸今天是周末,来往的游客并没有多少,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我慢慢爬上钟楼顶部,没有了桂梅的搀扶,这些阶梯对我来说竟是如此的难,当爬上最后一步阶梯时,我长舒了一口气,像沉积已久的压力突然间得到了释放一样,畅快淋漓。我扔掉拐杖,艰难地翻到栅栏上坐下。迎面而来的风穿过我的身体,远处层层迭起的山峦让人向往。 我顺着风流一倾而下,窜动的空气在我耳边呼啸,我想起和桂梅第一次见面时的青涩,想起看到凡和幸出生时的兴奋,想起幸出嫁时的难舍与欣慰,我甚至想起和老吴一起在养老院下棋时的热血沸腾。我闭上眼睛,耳边的风声还在呼啸,嘴里残留的柿味依然挥之不去。 颜力 联系电话:13609422507 通讯地址:重庆市九龙坡区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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