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挎着篮子去了菜园,我无所事事,坐在板凳上刷微信。 欢欢冲出大门时,我全然不知,直到它狂吠不止,我才闻声去寻,在屋前的柏树旁,它前腿直立,围着一名陌生男子吼叫,我怕生出事端,急忙喝住它,并将其撵走,男子连声道谢。 我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个头不高,脸瘦腮窄,颧骨突出,四肢又短又粗,穿着很讲究,一身的名牌。 他摸出一支烟,准备递给我,我摆摆手,“我不抽,你吸吧”。他尴尬地笑笑,点燃香烟,猛吸一口,再从鼻孔里丝丝袅袅地逸出,“这是你家的柏树吧?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干挺拔,枝叶茂密,好树啊”。 我寻思着,这人好生奇怪,怎么说起树来了,随口问道:“你能猜出这棵树的年轮吗”?他摸了摸树干,仔细察看一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有三十多年了”。 我很是惊诧,“你揣测的依据是?” 男子呵呵一笑,“经验”。 他弹了弹烟灰,“农村早已移风易俗,这树也没什么用处了,你看,能不能卖给我呢,价钱嘛,可以好好谈”。 我沉吟良久,“这树不能卖”。 树贩子走后,我绕着柏树,转起了圈。 我四岁那年,父亲从江南带回两株柏树苗,一株送了人,另一株栽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种下后,父亲笑着说:“以后要好好爱护它,这棵树是为你们栽的”,我不解其意,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自此,我天天守着柏树寸步不离,一会赶猪,一会赶鸡。 时光流转,柏树却纹丝不动,我甚是着急,找来石块和砖头垒起防护墙,捡来鸡鸭粪便作肥料。大旱时节,池塘干涸见底,我拎着木桶去几里外的沟渠提水浇灌。柏树旁边有棵泡桐,这种树生命力强,长得又快,不久便把柏树层层遮住,我担心见不到阳光雨露的柏树会停止生长,甚至会枯萎死亡,趁家中没人的时候,我抡起斧子砍出许多口子,倒入硫酸,然后在惶恐中期待着,泡桐终于齐根断裂,柏树的上空又豁然开朗了。 一旦开始生长,柏树就如同蓬勃成长的少年,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在村小读完三年级,得去乡中心小学念书,还要寄宿。 母亲正在穿针引线,缝补着那个背了三年的黄书包,我凑上前去,低语道:妈,别补了。母亲抬起头:你嫌弃?俗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缝好了,可以再用。我说:不是嫌弃。母亲疑惑地问:那是为什么?我嗡声嗡气地说:我不想念了,上了三年学,我能识好多的字,还学了算术,以后买农药化肥,卖水稻棉花,我能帮你们算账,不会再上别人的当了。母亲停下针线活,走出了大门。 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吸着纸烟,神情凝重地说,生产队的时候,我一天都没耽误,可工分比别人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买进卖出,都是别人算账。利用农闲做点瓦工,虽然当天有哪些瓦匠到场,房子盖到什么程度,甚至哪天是晴天,哪天是雨天,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结账时总是短工少钱,与包头理论,他们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开学的时候,父亲挑着衣被和竹床,母亲和弟弟送到村口,我嘱咐弟弟一定要看护好柏树。父亲笑着说:柏树已有碗口粗,根系发达,枝繁叶茂,任其自然生长就行了,你也长大了,要学会独立生活。 中心小学坐落在一片杉木林中,林子后面有座水库,别的地方都是田地。用餐的时候,十人一组,每组一瓷盆饭,由组长分发,吃完后,得穿过杉木林去水库边洗碗。 入校不久的一个傍晚,寝室里有人边哭边唱,“荷花好看,荷叶真香,我站在水库的中央,随风飘荡……”。听同学说,他洗好碗后,途经杉木林时看到了一匹狼。寝室的门窗毫无遮拦,煤油灯刚点着就被风吹灭。我用被子紧紧地裹着,眼前浮现狼叼鸡咬人的情景。眼睛实在睁不开,就闭一会,迷迷糊糊中还是被一群狼追着跑,我撒腿狂奔,边跑边哭,直到双腿发软,一棵柏树破土而出,瞬间长高,我爬上树干,嚎叫一番后,狼群才无奈地散去。 天气开始转冷,寒风拂过杉木林,一会呜咽,一会怒号。 女生踢着毽子,男生相拥取暖,班主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把竹床搬进他的房间。 大姐没有上过学,在家承担繁重的农活,并把婚事拖了又拖。我上初一的那年寒假,在男方媒人的催促下才完婚。 出嫁当天,同房的大妈大婶从柏树上摘下叶片,平展展地放入箱子、柜子、脸盆、提桶、火桶等嫁妆里,就连被子和衣物里也无一遗漏。劝嫁的婆婆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柏枝进屋,多子多福;放把枣子,早生贵子;撒些花生,男孩女孩花着生……大姐身穿大红棉袄按辈分大小依次下跪,哭泣着,挨个感恩。 在老家一带,柏树又叫“柏枝树”,其叶名曰:“柏枝”,与“百子”谐音,寓意多子多福。柏树俨然就是喜树,从说媒到结婚,“百子”必不可少,相亲、过门、定婚时的彩礼中要放入“百子”,开“八字”、送“八字”时媒人手中提着的“八仙盒”里要放入“百子”,嫁娶时更少不了“百子”。 中学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善,除了西边是一口水塘,其余各处砌着高达3米的围墙,教室和宿舍都有木制的门窗。初一至初二,我一直是全校学生仰慕的对象。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前,班主任召开班会宣读文件,班上有一个市级优秀三好生的名额,获得者中考可以直接加5分。为显示公平公正,全班进行无记名投票,我以97%的得票率遥遥领先,班主任说下午重选,便离开了教室。中午吃饭时,他捧着饭碗来到教室,逐个开导。下午的数学课接着开班会,班主任报出某个同学的名字,要求大家举手表决,在四五个同学举起手的时候,当即宣布全班一致通过。 同学们愤愤不平,让原本平静的我有些惆怅。语文课上布置了一篇议论文,我有感而发,一挥而就,写下了《论教师的职责——职在教书、责在育人》一文。语文老师阅后惊喜不已,不但在班上当范文读,还到处宣扬。班主任看过后,回来就把我批得体无完肤。自此,每节数学课的前五分钟,便成了我的批斗会。 我开始逃课,从数学到语文,再到所有的课。 临近寒假,天气干冷,呼呼的北风刮得落叶和尘埃在空中飞转。寝室有人查房,不可久待,我双手缩进袖子,双臂抱在胸前,在校园里闲逛。一辆自行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前面一人扶持龙头,后面一人埋头猛推,我纵身一跃,跨上后座,任由自行车一路狂奔。 经过初一教室时,无铃无刹的自行车将一名初一男生重重撞倒在地,他蜷缩一团,痛苦地呻吟,我们仨慌忙逃窜。 被撞学生因粉碎性骨折住进了医院,他的母亲头上系条老布头巾,穿件满是补丁的棉袄,布鞋前端露出了脚指头,每天清晨守在教室门口。 我不想也不敢进教室,校园也无法再呆了,我每天凌晨起床,偷偷逃离学校。出校门右转,绕过水塘,步行400米,便到了乡政府所在的街道。街道不大,成丁字型布局,也不繁荣,稀稀落落散布着几个单位和店铺。有时看打台球,一看就是一上午。有时在电影院的检票处,透过门缝听电影,一听就是一整天。实在没地方去的时候,我就去屠宰场,看那些壮硕的屠夫将放血条捅进猪的颈脖。有一天无聊之极,我蹲在摊边算命,一只漂亮的云雀衔出一张纸牌,算命先生拆开后,摇头晃脑地解读,“好签,将来你不用做事,也有饭吃”,随后向我讨要喜钱,我搪塞着匆匆离去。 天一亮,我就期盼着太阳早些落山。因为晚上,我不必去街上消磨时光,不怕有人找上门来要钱,还可以趁着夜色瞅瞅教室。 教室隔壁是班主任的房间,煤油灯的亮光透过窗纸隐隐地闪烁,里面不时传出班主任辅导功课的声音。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不久,学校专门召开责任认定和药费赔偿会议,我负担5%的医药费,把持龙头的同学负担60%,后面推车的同学负担35%。多年以后我才听说,那次会议争辩不休,分歧严重,校长认为把持龙头的和后面推车的学生负全部责任,后座上的学生既看不到前面的行人,又控制不住车辆,理应免去责任,他还用客车打比方,一个司机载了一车乘客,中途发生交道事故,致人伤亡,承担赔偿责任的肯定是司机,而不可能是乘客。班主任坚决要求三个学生同等承担赔偿责任,在校办主任的调和下,才最终形成上述赔偿决议。 我本不想滥竽充数,又害怕父母识破内情,只好硬着头皮参加了中考。考完最后一门课时,自己仿佛成了一朵自由自在的云,随时都能腾空跃起,飘来浮去。 暑假一到,“双抢”便开始了,当邮递员送来成绩单时,我正在田里打稻。我不敢拆开看,其实不看也知道结果,便直接塞进了衣兜。 父母从不提及中考的事,我卖力地干着农活,浑身晒得赤辣辣地痛,死皮一层一层地脱落。 初中校长带着高中录取通知书来到我家,力劝我复读一年,并拍着胸脯保证我能考上中专。父亲也在一旁帮着腔,说是考上中专就可以吃上商品粮,如果上高中,还要念三年,家庭负担重,结局也不明朗,我背上喷雾器摔门而出。 晚稻没过了膝盖,棉株的底层结出了棉桃,我每天穿梭于田地之间,施肥,喷药。 父亲带着几个壮劳力挑回来一套家具,有一张雕花的大木床,床板上雕刻着牡丹、麒麟等花草动物,有一组衣柜,还有洗脸架等。母亲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过段时间,请漆匠过来上漆,你爸一个朋友的女儿长得水灵灵的,亲上加亲啊……”。 我抓起斧子冲出大门,朝柏树一阵乱砍,白色的树液如同人的眼泪汩汩地溢出。 我宁可睡在“连柜”拼成的床上,也从未踏上那张花床。我想起了花床,想看看它如今的模样,正欲上楼时,母亲提着一篮蔬菜回来了。 母亲一边做饭,一边不停地唠叨,现在二胎放开了,趁年纪还不算太大,再生一个吧,虽然多子未必多福,但一个家庭两个孩子比较合理,起码孩子们将来的负担要轻些。我坐在灶门口,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往灶堂里塞柴。柏树上那条清晰的疤痕和父亲模糊的笑容伴随着柴火交替闪现。父亲离去七个年头了,母亲也已是古稀之年,柏树却依然蓊郁苍翠。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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