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娚生病了,住院了,查出癌症了。癌症,这是他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令自己毛骨悚然的不治之症。 活不久了,真活不久了?他想,死于癌症,莫非真是报应?为往事买单?不得好死?这想法,是多少次了,已记不清了。他感到了无奈,更感到了生命的可贵。伫立在病房中央,他六神无主。此时,医生来了,告诉他,说换器官工作慢,不理想。听罢医生的话,他脑袋耷拉,不语。医生走出病房,又顿然转身,将头伸进屋里,身子留在屋外,对他说,欲速而不达,须耐心等待,急,没用。话毕,摇头,走了。那声音虽平稳,但无言的举止,甚过有言,是想说死人的纽扣无解了,要见阎王了。 他呆了,表情死板。 病房是单间,孑身一人。病房宽大。探亲的人,除了亲人,再无他人了。单位的同事,都来过一遍了。他心里清楚,健康是第一位的。人倒了,全完了。半晌后,他回神了。老婆呢?上那去了,他想。他仿佛失忆了。这才想起,老婆计划今天回娘家。叹了一口气后,索性倒在床上。一会儿后起床,坐在床边,发愣,路过门口的行人,全是路人。我判人死刑,病判我死刑,这个死结堵在心里,像魔咒,解不开。这是嘲笑自己吗?他想。许久后,正能量潜意识在脑子一闪,那字眼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党,对不起公平公正。他忏悔了,这是他住院后的首次忏悔。可忏悔仅存了三秒。三秒后,念头就被自己颠覆了。这种心里活动,认为在写判决书推敲字眼时,闪过,但不强烈。躺在医院,面对医生,觉得自己就是在窥视医生酌斟死亡判决书字眼,自己是死刑犯,不得不仰视医生。公权力易位了,医生是审判长了,他想。 他感到身心疲惫,倒在床上,合眼睡了。不一会儿后,便睡着了,大白天的,还做了梦。梦中出现了一中年女人站在病房门口,双眼横扫了病房,扭身后,愤然离开。中年女人冲到医生办公室,对医生大嚷,说别的病房,已是人满为患,为什么还有人住单人病房?对病人搞三六九等?中年女人听医生说病人是法院的庭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庭长能搞特殊,若病人是院长,又如何?法官不是开口闭口讲司法公平吗?在担心什么?浪费资源,对别的病人公平?中年女人不听医生解释,语言犀利,喋喋不休数落医院的不是。听见了中年女人的话后,快步来到医生门口,对医生说,可以在自己的病房里加床了。医生一惊,颇疑惑,说,之前你反对加床,这么快就变卦了?他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快死了,想通了。中年女人接过话题对他说,根据医院的规定,你没错。中年女人喝了一口自带的水后,话锋一转,侧身对他说,这事既然涉及到你,不仿一说,之前,你反对加床,这就让人纳闷了,观点反复,变来变去,不敬畏制度,能当好庭长?徒然,那中年女人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是医院,道貌岸然的话,是屁话。他反驳说,我说话了吗?中年女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是什么好鸟,你的口头禅不就是那句不符本判决,可上诉吗?这样的司法,有公平公正可言?常把公平公正挂在嘴上,又常把公平公正踢给二审法院,是混蛋。他说,你敢骂我是混蛋时,遭到了那位中年女人反问,难道你不是?有你这种法官,是法官队伍的败类,是混蛋。此时,他的老婆出现了,冲着他婉尔一笑,露出的小酒窝正在灿烂时,就将自己推回到病房。梦做到这里,就醒了。睁开眼睛,居然发现自己的老婆就在眼前。他首次感到了神奇的中华文化。 他把梦里的情形绘声绘色地给她做了描述。听完他的叙述,好想,祈祷老天换器官成功,否则,尽做恶梦。忽地,她生气了,但尽量不将想法显露在脸上,她压制住了自己情绪,用责怪的口气说,那梦应是真的,何况医院也跟你商量过,同样是住院,你让别的病人咋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明摆着是告诉病人,救死扶伤的医院是冲钱来的。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后,又接着感慨,说医院的做法的确浪费了资源,这么大的病房,就住一个病人,虽说付了钱,但也不能失公允。他说:“你太敏感了,如同铁板一块,不开窍。” “是尊重事实,不是铁板。”一会儿,又说:“你判的案子,都能经得起历史检验?” “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呀,还可以抗诉。” “梦中的病人,都知道了你的口头禅,该检点了,别动辄就是满嘴的上诉抗诉。人在做,天在看。怠慢司法,法不责你,道德良心也会谴你。种善得善,种恶得恶。。” “你这是那家的逻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信不信由你。不做善事,岂能产生善激素。”她答非所问。 “你怀疑我的病,是道德良心对自己的惩罚。” “难道不是?还会有别的解释?”她在心里反驳。但仍答非所问,说:“人言可畏。许多事都坏在多嘴多舌。你呢?是坏在做事上,把法条视为手中的玩物,你不懂?” “我不是在忏悔了吗?” “仅仅是一句忏悔那么简单?不抗诉不上诉,就对得起公平公正?”她想说那句,对那些没有法律维权意识的人,即使仅剩下百分之一的错误,可伤害的是百分百的无辜者和司法。但她没有说,却改口说,被你判错的案,你就能心安? 他突然想起了新闻报道过的一桩典型的国家赔偿案例,当事人欲哭无泪、目光呆滞、怒其不愤的画面时,不禁心颤抖了,脸色苍白了。压低声音说:“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主动纠错。” 他迅速将刚才脑子里的画面摒弃了,说:“馊点子也只有从你嘴里吐得出?朝令夕改,你把法律当儿戏。” “颠倒黑白,该问这话的是我。”她说,“难道你没把法律当儿戏?无论在刑庭,还是在行政案,你敢拍胸,对天发誓?” 他知道,在法条面前,只有她敢规劝自己,敢于质疑自己,并追究其中的原理。蓦地,为自己辩驳,说凡是问过案件的人,都有记录。听罢他的话,她紧逼不放,说,你是对司法负责,还是对官人负责? 他说,官人也是人,也会犯错。她说,官人有错,你却沆瀣一气,司法不成了“东厂”?特权机构? 他心里清楚,她是一个最强辩手,一个直人,偶尔也说刻薄话。离异的前妻与现在的她,反差大。在家里,现在的她只讲理论,不讲感情。这与离异的只讲感情,不讲理的前妻恰恰相反。辩不过她,干脆转移话题。问,说好的,回娘家,怎么了?想过一下辩论瘾? 她不再弯弯绕,说,你的庭长职务,即将被免,只剩走任免程序了……你这个烂用公权力的权力狂,我不亲自在第一时间当面告诉你,你还会眷恋那个庭长职务。猝然,他怄气了,愣了,脸白了,目光呆了,身子骨也软了,屁股不知该放哪里了……公权力没了。凤凰落毛不如鸡,没球个好身体,全是零,过了很久后他想。让一个得了癌症的人长时间把着茅厕不拉屁,不交出公权力,是给人以口实,他又想。说,免职是迟早的事,早在预料之中。为这事,你打个电话告诉就行了,没必要跑来医院。 她答非所问,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别侥幸。他听后又是一惊,发昏了。想,人一死,不就一了百了?他没有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敷衍她说,知道了。她想,人心隔肚皮,口是心非,只有鬼知道;法无授权不可为,法定职责必须为。略带警告的语气说,明白了就好。话毕,走了,回娘家去了。 她是初婚,法学专业毕业,对个别案子,两人常有不同观点,有君子争观点形容,贴切。 她不是他的原配,用旧不如新字眼形容相当准确,他想起了那句老婆房子还有八成新的相声段子,那字眼无疑是说自己了。他感到了无健康的凄惨与暗淡。他是全州最年轻的庭长,生在边陲的民族村,是从村子里走出的第一位官人,可这即将被污点清零。 乌云在天空中追逐。他倒在床上,闭眼欲睡。但睡不着。满脑子全是病,撵不走。居然生了癌症,怎会这样?虽说自己吃了不该吃的野味,喝了不该喝的酒,抽了不该抽的烟,背良心判过错案,也不至于给一个毒瘤呀,这是在谴我吗?老天,我承认自己错了,是我造的孽?可别让我早死,他潜意识想。一会儿,接着忏悔,说,错了,改错行吗?老天呀,你不能这样罚我。我是少数民族干部,党培养一个少数民族公务员,难;我是寨子里唯一一位公务员,本民族的人少,虽说寨子里,都生过多胎,但不生个男孩,田地里的活,无人干呀;我是独子和单传。少了我,家里的活全是老人干,也全是因我,父母不得不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白天种香蕉,晚上去割胶;接他们到城里养老,未遂。我再无他法说服俩老。老人愿呆在寨子里,搪塞说寨子的空气好,无污染……这是配个毒瘤的理吗?俩老的年纪都大了,虽说不靠我的工资养老,但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吧;我的工资能养活老人,一月近万块,靠吃老本,坐几小时班,能拿到如此多薪水,值了;我觉得对不起党的栽培,婴儿般的初心不在了,再也不在了;我鬼迷心窍,问心有愧,错了,知错了。许久后,再次重复了刚才的字眼,说自己错了,是极大地受制于外围环境的污染,愧对纯洁的初心。可仅过了片刻,又固执己见了,认为老天您,不该谴我。我尚是寨子里的首个知识分子,也是首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全信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试想,我若不发奋读书,至今还会跟寨子里的其它人一样,讨一个读书少的做老婆,生大堆娃;从小立志的我奋斗了,也笃信了书中自有颜如玉。更不该抛弃我的同窗女友,虽然跟她成了亲,但那是包办的。我不敢违背父母之命,后来我离了婚,但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她变成了居民户,弄了一个事业编制,算对得起她了。一个小学生,靠别人的回馈,谋了一个旱涝保收的职业,比工厂的工人强多了;我把自己的首套房改房,给了她,算是补偿;她因我打了胎,从此后,失去了生育能力,可这就委屈我了,对我不公平;我不能因为她,自己永远没有亲生子女,断后。没有香火,爹妈能饶我?即使被爸妈饶了,也无法面对刁家人,因此,跟她协商离了婚;尽管不时打个电话给她,不怀好义的关心她,但绝没有占有她的事实。为了自己延续香火,而抛弃原配,不至于判我死刑,要我绝于癌症呀。为了私利,我的确没有尊法守法,维护好法律的尊严,帮了忙,还帮了请托人的忙;为了仕途,我判案偏离了准心,耳根软了,对不起司法,是明知故犯,知法犯法,我饶恕不了自己,该死,该遭报应。但是法律赋予我的裁量权太大了……虽有个合议庭,但……让行军的炊事员背了黑锅,这点,明眼人最清楚……集体决定是对的,谁不懂?再说了制度上的安排,也有瑕疵,判错了还可上诉,但两审制,也会出错,再说了,还有纠错机制。要说有瑕疵,是立法时的智慧不够,缺乏预见性,岂能怪执法者?世界上那个国家没有修过法?不能一棍子打死人。我这样打破沙锅追到底,虽有为自己开脱之嫌,更多的是不从自身找原因,但也不至于在我正当年时,死。癌症,多可怕呀。想到这里,还准备继续朝下想时,被医生的话断了。医生说,要在这个病房加床。他点头。再无一字。迅速追忆了刚才的想法,下意识忏悔是自己错了。又再次希望老天宽恕,祈求换器官成功。 病房加床了。房间没有亲属时,枯燥得要命。 死马当活马医,出院是死,不出院也是死,一个身材瘦小的病人自言自语。另一病人脑子开窍,不掩藏观点,说自己刚过了百岁生日,死也值了,安慰自己说,你吃肉,我吃菜,你死了,我还在。他的话,逗笑了同室的病友。但笑法却十分古怪,有一人在用鼻孔笑。就他不笑,还推测到那人有过自杀的企图,还疑心是在指桑骂槐。他想,若是在法庭,定叱他闭嘴;瞬间,杂音消失,可眼下,是病房,他忍了。此时,一位自称是诗人的病人说,离死亡就剩一步了,到了阴间,仍然是条汉子。还说,人一生下来就在朝死亡靠近,不早死,就晚死,早死晩死,横竖是一死,叹息交了几十年的养老保险金,未享受,就要见马克思了。 他对自称是诗人的人有好感。他读初中时喜欢诗,参加过征文比赛,拔得头筹。欣慰那诗受住了历史检验,与当下诗比,毫不逊色。遗憾自己的吟诗天赋,昙花一现。陡然,《丁香花》忧伤的旋律扑进病房,给他的好心情当头棒喝,情绪蔫了。他气急败坏地扫了窗外一眼,这才发现住院部的邻居,有一农贸市场,一位流浪歌手在卖唱。他伸手关了窗子,那位歌手还在唱,窗子虽阻挡了一些声音,但没有阻挡掉歌手的激情。 他与诗人寒暄后,问,带有诗集吗?诗人说仅带了庄子。随即,诠释说,自己喜欢庄子,中庄子放荡的思想流毒太深了,成了书虫;猛然醒悟后,才信了孟子的那句尽信书不如无书。见诗人如此消沉,他油然生了怜悯之心,问,刚才还说,到了阴间,仍是条汉子,可瞬间,就消沉了?诗人感慨地说,这位兄,知人识人,已经很难了,莫非你是个另类。未等他回答话,又说,刚才的那些话,全是走夜路吹口哨,在为自己壮胆,谁不惜命?人都死球了,还能到阴间当汉子,骗人;不过嘛,我不是有意要说谎。他终于说了言不由衷的话。这时,他想起了那句顺口溜,说烟酒伤身,结果都不戒;说钱是罪恶,结果都在捞。自己也没有置身事外。谁没有说过谎呢?在心里赞同了诗人说的话,住在这里,谁都知道自己的小命儿不长了,仅是善意的表达,不是作恶,也绝对不是掩饰作恶。此时,他这才想到自己的法官身份,继而下意识地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审刑事案时的情景。过滤那些往事时,自己的正能量凸显了,信念大增,没了私心,杂念,功利,权欲,钱欲……愧对司法天平。良心干净了,生辉了。出院后,一定主动申请启动纠错机制……此时,坚定的信念上升了,仿佛正在变成一种超乎想象的巨大力量。还有哪些刑询逼供的案子须要纠错?他问自己。欲再朝下想时,被诗人的叫声打断了。诗人主动邀请,请他吃一回豆臭腐,他欣然接受。诗人说,不介绍本职工作。他好奇地问,为何?诗人说,那样只能说明我俩太势利,皆是一个快死之人,谈点天下大事,岂不美哉?唯此,才不被眼前的琐事所困,真正做一回坦荡荡君子。他点头。诗人又说,回到医院前,不许开手机。他先是摇头,随即改为点头。交——用语简明,待人诚恳的朋友,值。只可惜,相见恨晚。诗人就是一个放荡之人,不受拘束,犹如写诗,不顾语法逻辑。 “你的性格开朗洒脱……永远像个心满意足的人,不住同一病房,全然看不出……不觉得痛苦吗?你是如何做到的?”在臭豆腐小店他问。 “靠的是意志力。” “我不是哲学家。”他想,说:“不觉得痛苦吗?” “‘痛苦是一种生动的痛苦观念,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个观念,丢开它,不诉苦,痛苦就会消灭。’”诗人极力把他的思想提到更严肃高尚的轨道上去。 “天呐,好利害。”他差点把心中的感慨吐了出来,翘起马那样的下巴,说:“我缺少的正是意志力量。” “对极了……你是个闻者足戒的人。” “不对。我的长处是敏感,短处是固执。对敏感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不,是三秒钟的热度,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 “是腐败的温床……” “一点不假。”他想。满嘴支支吾吾。 “永远知足,不觉得奇怪……唯有如此,痛苦呀,烦脑呀,被一网打尽。” “真不愧为诗人,还是个哲学家。” “过奖了。” “你嗜好什么?”他停了半天后,问诗人。 “阅读。书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我……时间全耗在了打牌上。” “你怕寂寞。” 他点头回答。 “李白说过‘古来圣贤皆寂寞’……我不怕寂寞,你别误会,我唯独不须要虚荣,也无心说自己是圣贤。” “你会成为圣贤的……你有思想,你的诗集定有思想。” 臭豆腐是绿洲城的名小吃。嗅着臭,吃着香。接下来,俩人继续边吃边侃了大半天,才回医院睡下。这一夜,他没有做梦,翻身,打鼾,开手机,完全浸沉在休息的感觉里,不同于往常,除了做梦,还是做梦,白天做梦,晚上也做梦。睡下的一个微笑一直保持到次日医生查房。天快亮时,才开始做梦,梦见查房医生告诉他,已为他寻找到器官了。此消息,让他兴奋了,他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重复问医生确认属实后,才敢兴奋。不会再出意外吧,他用手机上网查了近期的天气预报,证实出发机场与到达昆明机场的天气预报后心才恢复平静。生命有救了,祈祷显灵了。他看到了生的希望。在脑子里想象出院后,一定还司法公正。梦做到这里,被医生的嚷声吵醒了,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切全是梦呓。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把做的梦说给了医生,医生惊愕了,轻声地说,你是个奇才,真的被你梦到了。 听了医生的话,他满意地微笑了。他有多疑的毛病。认为医生的话,仅是安慰,是把百分之一的希望说成了百分百,不可信。转而一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真也吧假也吧,听天由命了;或许老天真在佑我;老天为何要如此佑我,是要我重新做人吗?自佑才天佑,打败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一拍大腿,悄然开悟了,认为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此时,他忆了判过的案子,哪些被上诉,哪些被驳回重审,哪些被抗诉,包含了那些应被立即执行死刑,而因故又重轻发落的案子。对这些案子,他在脑里一一回放。回放后,归纳总结了错判轻判的案子,包括助力自己仕途,被同事朋友等劝阻利用,一言堂决定的案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小毛病会导致大麻烦,是自己的立场不坚定,还是权欲,钱欲,虚荣心作祟?真应了勿以恶小而为之?他问自己。错了应纠正,他想。可是一会儿后,又被自己否定了。主动纠错,这让法院领导,合议庭的同事咋看?不行……会断掉自己的仕途。判了错案,该得报应?病魔呀,再给我一次晚死的机会好吗?刚过本命年,就这样结束生命?不值呀。突然,他想起了被媒体报道的神秘案件,靠死人投梦,而被破掉的案子,想想那些就觉得后怕。世间真有神奇吗?判案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把那些神奇的东西,用学到的法学知识解释,是永远也无法理清道明的。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违。病魔降到自己身上,是在惩罚吗?脸对着墙想。 她回娘家去了。那些比平时少了很多的微信,他懒看,满脑子没有别的,全是病。凡是认为作了孽,生病后发生的事,均拿来解剖。此时,他再一次回忆起了在医生办公室与医生的对话。这是第几次回忆,他不知了。但那些问话,却烂熟于心,尤其特别重视说话的语气,认为说话的语气比内容重要。此时,那些话重又浮出脑海,他用恳求的声调问医生能确定吗?医生答复千真万确。又问不会有错?医生点头。见医生肯定的回答后,那句不复本判决,可上诉的口头禅潜意识浮了出来,蓦地被控制止了,果断改口且委婉地对医生说可以申请再复查吗?医生说,这已是复检了。听完医生的回答,那句口头禅又潜意识地再次闪现了,差点说出口。可话到嘴边,改口说须要到省城的大医院复查吗?医生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过,你决定要去复查,全由你决定,反正有社保,医生不会阻挡。说完话,他见医生抬头,用异样的目光仔细地打量了自己。那眼神,好像在说,复查如同二审,要么维持原判,要么发回重审。医生说,病因复查,是什么病就说是什么病,不带个人感情。听罢医生的话,他想,是在含沙射影批评我。他怎么知根知底,了解我?难道是我多心了?他扪心自问。你这个医生,不就是一个善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还要继续想时,医生对他说,你是法官,我是医生,换位想,假设你做了医生,也会跟我一样,烙守医生的操守,绝不忽悠病人……医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准则,至少良心是干净的。听了医生的话,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想,若不是住在医院,绝不会看人脸色的,象在法庭上一样。医生说,但愿我的用词没有刺伤你。他重复说,没有没有。医生说,既然如此,很好。说完后,想,狗改不了吃屁的本性,有没有,自己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央求地问医生,既然如此,如何是好?医生说,惟有换器官,别无他法。 换器官,无异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犹如改判。入院的当天,他就做了换器官决定。半个月过去了,还没有等到好消息,心急如焚。 会诊时间又到了。医生依惯例问完了病情,欲走时,他又习惯性地叫住医生,询问换器官的进展情况。医生说,换器官,不同于到农贸市场买菜。他取出手机,上网搜索人体器官移植的相关法规后,深深地叹气,叹法条太多,自己的法条知识尚有盲点,不禁生了不生病是不会接触这些法条的感慨。就在此时,他想起了不久前,前往医院查出癌症前办的最后一个行政案。上诉人不服裁决,用混蛋二字直击了那句口头禅,还说会遭报应,想起那画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随手将丢在床上的衣服披在身上,陡然,又联想了挂在她嘴上的报应二字,问自己,这是报应吗?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故现在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琢磨报应二字的解释,他沉思了。她凭什么说我得病是报应呢?正在此时,她来电说,今晚陪老妈,回不了。 我都被倒计时了,你却赵巧送灯台,他想。对她说,大老远的,回一趟不容易,应该的。她心想,话真话假,鬼才信。欲说心口不一的字眼时,忽儿传来老妈的一声尖叫。她转身,发现老妈倒在了地上,手握双脚,缩成一团,不敢动弹。老妈的脚被扭伤了。真是祸不单行,屋漏遇上了当头雨,他想。对她说,全力照顾好老妈,不用惦记我,毕竟老妈就你一个仙女。她想,美言不信。说,就别仙女仙女的了,又没有分身术。 她考公务员时,请了他做老师。随后,他成了面试主考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如愿了,当了法官。她感激地嫁给了他。嫁你不全是爱,一次,她对他实话实说。 一个姑爷半个儿。俗话说了,苦瓜苦,亲妈不如老丈母。面对自己的病情,猛然觉得对不起老丈人老岳母,尤其对不起她,不禁伤感了。此时,医生高兴地到病房告诉他,要他做好换器官的准备。 他兴奋了。再没有好消息传来,眼前的气氛快要凝固了。病房加床后的第三天,他亲眼目睹了两人在同一天见了闫王。传染科像在闹鬼,天天有人死,也有人进。惟有百岁老人,对死淡然一笑。 不住院,不知道生命宝贵,他感叹。隔行如隔山。一天不问上两回置换器官的最新消息,他心里不踏实,也睡不着。有了好消息,他幡然醒悟,决定重新做人。这一天,他给党组织写了信。那封信,诚恳,真挚,颇有水平,是一封忏悔信,信中一一例举了过去判决书的错误之处,道明了明知故犯的原因,检举了当事人,阐明出院后,主动纠错,回归初心。 信发出后,心爽了。只有叩过死亡门坎的人,才会体会。知耻近乎勇。他安慰自己。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他想。可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了,又再一次站在不同的角度分析那封信的利与弊,观点被肯定后又否定,否定后又肯定,最终还是认可了自己的做法,笃信邪不压正。索性不再考虑,完全听凭老天来折磨自己了。那天晚上,他做了几个梦,而不是一个梦,先是梦见与几个朋友在一个小镇上打麻将,快要吃青一色时,倏忽传来了警车的声音。公务员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赌博……踩红线,绝无好果子吃。闻警车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可警车声,渐行渐近。卒然,眼皮打架了,双颊灼热,压根儿不像是忽悠,他觉得那警车声音,径直冲自己而来,第一感觉是被人点了水。陡然间,转身,伸手推开窗子,跳了下去。他哪里知道下面是一家卖饮食的小吃店,跳下去的身子不偏不离正好掉在了汤锅里,烫得像个落汤鸡。梦做到这里,就被梦中的汤锅水烫醒了。这是自己一生中的败笔,怎么会被梦还原得惟妙惟肖?他想。他翻身,欲摆脱梦境,可病房里的鼾声如歌,难以入眠。披上衣服到楼下转了一圈回来后,鼾声依旧,仍无睡意,在耳朵里塞了卫生纸,这才睡下。不知过了多久,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死了,葬在公墓,亲人给他烧了很多纸钱,首次见到了面值一亿一张的票子,怄气了,不知道怎么花,还见到了有几个卧室的高档别墅,应有尽有,此情此景,大饱了眼福,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夜晚漆黑,看不见,没有电灯,若是有人送台发电机来,皆有多好呀。欲继续做梦时,走廊的哭声,把他弄醒了。寂静的夜,拦阻不掉那沙哑的哭声。 医院做好了为他换器官的所有准备,包括手术签字。 手术前夕,他把自己生癌住院一事,告诉女儿。女儿问,为何才说,他回复,不想让爱自己的女儿过早伤心。他欲告诉女儿,错误人人会犯,但不要再犯时,犹豫了,决定不发了,等出院后,当面说给女儿。关机后就进了手术室。在手术室,一股想跟女儿通话的强烈冲动无法自控。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了,费尽口舌才被医生通融。打完电话,他有了精神。怎么会这样?莫非是回光返照?他惊鄂了。此时,脑子里反复闪现那桩当事人欲哭无泪、目光呆滞、怒其不愤的国家赔偿案例画面;这是怎么了,他想。 室外静候的全是亲人,倘若自己死了,跑得最快的是谁呢?答案不言自明了。她,房子,车子,全归别人了。陡然,悲从心起。一会儿后,他解了娚字,男女合体谓娚字。男人走了呢?他想,字拆到此时,心凉了。遽然,闭了双眼,不想了,再也不想了。短时间内,尿失禁了3次,随即,昏迷不醒。 手术室外的她,无心回女儿的微信。情绪低落,至亲的人,均在手术室外面听消息。几乎在器官送到医院的同时,医生走出手术室,先摇头,后沉重且低声对他的她说,他走了,回不来了,接回去吧。 他被医生缓缓推出了手术室。 他被径直送到了殡仪馆。火化的那天晚上,他投梦给她,央求说,帮我纠一下错好吗?她问什么错时,梦就醒了。她脑子里,下意识闪现出那句古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一会儿后,就入了梦乡。 通联:云南省蒙自市银河路999富康花园 向一端 电话:18788287232 QQ:282019165 作者简介:姓名,向一端,1963年6月生,笔名向乙端、家琳林,已在公开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上千篇(幅)。《挑担子 找位子 探路子》荣获全国党建刊物研究会三等奖,《不期而遇》荣获云南经济日报好新闻奖、春城晚报征文一等奖,《净土难入》荣获贵州省作协联办的“先觉杯”全国征文优秀作品奖,《犟人》荣获首届“远山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另有多篇作品荣获省州级奖励。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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