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六早晨，若水满脸不高兴地站在郊区二十六路公交车的站台前，把他那没有几两肉的细长脖子往羽绒服里缩了又缩，双脚不停地跺着，以便使自己刚刚从一碗稀饭和四个包子里所得的热量不被脚下的积雪吸走。 冬天的气温总是不想让路边的积雪顺利地融化，以至于可以用那一堆堆雪的肮脏程度来判断它们的寿命。风从昨天夜里开始一直在刮，除了呜呜声，还有破旧的站牌广告栏被吹得嘀哩哐当声。若水无法兼顾耳朵和鼻子，触觉神经只好忍受它们的轮番折磨。这种天气人们应该都蜷缩在被窝里吃着薯片玩微信，而他还得去合作单位送样品，大周末的，他不去谁去？销售中心就他还没转正，只有他才有资格牺牲休息时间。他刚送完样品，因为等去乡下的车而被冻在了站台上。站台是个阴凉的地方，若水谢绝了它的好意，转而去追求太阳的足迹。但是，这个季节的太阳和单位大门前的那颗大电灯泡没什么两样，只起个照明的作用，该冷的还是冷，至少他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 若水大学毕业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应聘到这个单位，可他进了单位后，再也没有笑过。他是从贫穷山区考出来的，没房没车没名牌衣服。他和单位的同事比，如同猪和熊猫比，同样好吃懒做，只因外套不一样，命运截然不同，一个被捅一个被宠。他的脸上成了沮丧和悲伤的专属开发区。 本来，他这次可以不来送，因为他从半月前就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了。他不光要离开这个单位，这个城市，还要离开这个世界。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半月前女友的离开。女友和他是高中同学，高三那年，她向他这个有才的穷小子表达了爱意。两人虽然没进同一所大学，但大学四年的感情稳固如山。他们的感情至于什么时间起了微妙的变化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怪她，他没能力给她一个家，别说是全款买房子，就算首付钱也没有。他的父亲因脑干出血瘫痪在床，母亲靠种玉米和小麦勉强糊口，他的工资还得拿出一部分贴补家用。他看够了她父亲的脸色，听够了她母亲苛刻的语言，更厌恶了同事们鄙视的眼神。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看不到幸福。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的地方。什么理想啊、奋斗啊、前途啊、名车豪宅啊，统统见鬼去吧。 若水答应来送样品，是他有始有终的一种习惯。 若水想，爱情到底是吞噬还是回吐呢？有时候我想把你吞下去，永不分离，有时候我却想把你吐出来，还你自由也还我自由，原来人的心里可以放下两份爱情两份思念，两份痛苦和快乐。 若水觉得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已远远地把他遗弃，只有在他僵硬的脑子里，画着一个悲衰的问号而已。 太阳又爬高了不少，空气依旧寒冷。若水心里想，老家水库的冰层不知能不能砸开？他从小就爱在里面洗澡，水库是他最后的归宿。 “小滑头，你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听到有人说话，若水这才注意到站台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少妇和小男孩。 “妈妈，我在想我很小很小时候的样子。” “是吗？你还记得啊！” “妈妈，我很小的时候是不是很调皮，很让你烦啊？” “不是啊，你小时候可乖呢，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除了尿床什么都可爱，一尿床就哇哇地哭。” “我饿了不哭吗？” “哈哈！那时候你一哭我就知道你不是饿了就是尿床了。” “妈妈，你当时是不是很累啊？” 若水听到这儿，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小男孩。 少妇弯下腰亲了一下小男孩的脸蛋说：“哈哈！你个小东西也关心起妈妈来了。妈妈当时确实很累，因为你太调皮，不喜欢待在家里，爸爸妈妈还得上班，你奶奶就整天地看着你，任你东走走西逛逛。你奶奶可比我累哩。” “那妈妈和奶奶很讨厌我了？” 少妇蹲下身子，双手捧着孩子的脸抵御寒风的侵袭，爱怜地说：“傻孩子，妈妈和奶奶疼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呢！我生你的时候，你爷爷奶奶乐得三天都合不拢嘴。整天和邻居们说她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奶奶可高兴坏了。我们这次到乡下看奶奶去，你奶奶肯定早在大门口等你了。” 若水心里发痛，他想起了疼他的爷爷奶奶。 “妈妈，奶奶的儿媳妇是谁啊？” “小傻瓜，就是妈妈我呀！” “可爸爸不喜欢我，对我好凶，每天让我写好多字，我很怕他。” “小傻瓜，爸爸可疼你啦。爸爸给你题做，是希望你将来过得更好，望子成龙啊。你别看爸爸对你那么凶，其实，爸爸等你睡着了，都会亲亲你的小脸蛋。” “我要是学不好呢？” “只要你努力了，就是学不好，也对得起自己了。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是妈妈最希望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 若水那颗死了的心颤了一下。 “原来爸爸妈妈都这么爱我啊！” “是的。” “妈妈，我想和你说件事。” “好啊，你说吧，妈妈听着呢！” “妈妈，如果能再开始一遍，你当我的孩子好不好？” 若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动了一下。 “为什么啊？” “妈妈，你们这么疼我，这么受累，我想，如果能再来一遍的话，你和爸爸、爷爷奶奶都当我的小孩，我会像你们爱我一样爱你们。到那个时候，你们要是尿了床，脏了衣服，我也帮你们洗。我知道你们对我生气的时候是假的，心里其实爱我的，到了那时，你们要是不听话，我也会假装生气。妈妈，我也会像奶奶一样领着你们在大街上玩，你们到处跑也不生气，看着你们不跑丢不出危险就行。我也会给你们布置很多作业，你们完不成我也会吵你们，但你们睡了我会亲你们的脸。我会给你们买很多好吃的，买好多玩具，把你们喂饱，把你们丢的到处都是的玩具归置好。我也会像妈妈一样给你们洗洗脚，洗洗你们那永远不会干净的小手。当你们在外面玩得忘了回家的时候，我会像你们找我那样，满头大汗地满世界找你们，我会好好地疼你们，我不怕累，只要你们和我一样好好地活着。妈妈，你会同意这样吗？” “我的孩子......” “妈妈，你怎么哭了？” “......” 若水也哭了，心里倒是轻快了许多，如同血栓病人打通了血管，血液又在全身欢快地流通，可肩上似乎压上了很重的担子。他找到了自己最软弱的地方，就是舍不得。他忽然觉得和小男孩比很渺小，他为自己的自私和软弱感到鄙视。父母给了生命，给了无私的爱，自己就是父母的希望。他仿佛看到父亲绝望地在炕上傻哭，仿佛看到母亲疯狂地跳进冰窟救自己。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有许多爱还要还。他好像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享受而在于奉献。 天好像暖和了好多，风也停了。少妇和小男孩也已经坐二十六路车去了乡下。若水没上车，他要回城里去，一是要把宿舍里那几个行李箱重新打开，把留给父母的那封装了银行卡的信撕掉，二是要给父亲买一些一次性的护理垫，还要给母亲买一些爱吃的萨其马。 若水这才记起半年多没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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