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人爱吃烧饼,谁也不在意这个习惯,而母亲曾对我说,你从小最爱吃解放军老乡的烧饼,这却常引起我深长的回味。我还记得那烧饼足有一个中号碗口大,周围绕着浮雕般的柳叶花边,糖稀抹过的面子上,泛着金黄色,布满了芝麻。一口咬下去,皮子焦酥,穰子松软,每一层里又带有猪油葱花,咸丝丝、香喷喷的。沿淮一带人都叫它“柳叶烧饼”。 当然,令人回味难忘的还是我吃烧饼的来历。1948年冬天,这个城市在经历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灰暗的灯光照着稀少行人,黑甲虫般的汽车睁着煞白的眼睛,慌乱地奔跑。火车凄泣似的惨叫,喷着白气开出车站。人心中都像憋着什么大事,又似乎马上会发生意外。我家住在火车站附近的马路边,自然是在不安和期待中,熬着漫漫长夜。五更过后,缝里露出一线晨曦,突然传来了马路上过队伍的脚步声,接着又是汽油桶在燃烧中爆炸的响声,火光映红了天空。 “老乡,借锅使使?”随着几下敲门声,传进来浓重高亢的山西口音。母亲从门缝里看出是两个穿土黄色的军装的人,不敢开门。 “使过就还”。外边在待等着。母亲忐忑不安地拎起一口锅,将门开了个仅能送出锅的缝子,递出这口不指望回来的铁锅。因为她永远不能忘记,父亲曾国民党军队拉夫,险些丧命。 太阳升起来了,路上拥满了军队,家里门依然不敢开。这时,那军人真得还锅来了。母亲打开门,看见他双手端着着锅,里面还放着两个柳叶烧饼。“借锅不兴空还,刚才听见你家有个娃在哭,拿个烧饼哄他吧。”母亲这才看清,他们是共产党的解放军。全家人也真感到天亮了。 大概我家住路边的原因,军队常来借锅,或干脆在我家里做饭吃。每次吃完后,总要留下一些饭给我们家。这些都是“借锅不还空锅”的民间习俗。但那个借锅的军人,有时怕我不愿吃锅里的饭,又专门卖了个烧饼送来。 我到机关工作后,母亲常念叨这件事。“你还能认出那个过去送烧饼的解放军老乡吗?他现在一定是当市里的大官了吧?”其实,我哪里会记得,母亲竟忘了,当时我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可是,这些年来她念叨的次数却更多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使我深深理解了母亲的念叨的心情。这是个星期天的早上,机关里的老局长路过我家门前,特邀我中午到他家吃饭。这年头那有上级请下级吃饭的,我还是不敢违命的去了。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蒜和醋的香味,刚坐下,老局长就把一大碗羊肉水饺推到我面前,“这次你为科技大楼竣工累病了身体,我叫你来吃顿饺子,是要你注意搞好生活,保养好身体。”他老伴插话:“你们双职工,没有空包这样的饺子,这是我山西家乡的口味,不知你能吃惯么”。 在这个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里,我忘掉了与老局长的上下级关系,立刻联想到,他也许就是当年敲门的喊老乡的解放军,我像孩子般的兴奋,对他讲起了从小吃烧饼的故事,天真地问他:你那里可敲过我家的门借锅?老局长一口咬下半个饺子,很随便的说,“那个时候,部队进城都是这个规矩,记不清敲过谁家的门。”我很认真地向他提出,如果今天到你家,再能吃到那种烧饼就好了。他很明白我的意思,放慢了吃饺子的速度,像是在细嚼口味着那段过去的岁月…… 我很快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她似乎坚定的相信,这个老局长就是当年敲门借的锅的解放军老乡。你看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还能请你吃饭。她心里感到一种非常难得的满足。从这以后,我不自觉的都在留意街上的饮食摊点,多想再见那样的柳叶烧饼,当然不是一饱口福。 责任编辑:舟上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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