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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杯短篇小说大赛】《落地生根》038

2018-3-7 17:39| 发布者: 陈林先| 查看: 5855| 评论: 2|原作者: 一颗石子|来自: 中国远山文学网

摘要: 一 马建生是那一个晚上醒来的,当时是半夜。电话接通的时候,马建生有点出乎意料。因为这个电话很长时间没打通了。他摸黑翻身坐在沙发上,他听见对方粗重的呼吸,他开始骂人,他质问对方是不是人,是人为什么这 ...



      马建生是那一个晚上醒来的,当时是半夜。电话接通的时候,马建生有点出乎意料。因为这个电话很长时间没打通了。他摸黑翻身坐在沙发上,他听见对方粗重的呼吸,他开始骂人,他质问对方是不是人,是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无动于衷?他要干什么?是想看着逼死人么。马建生头发有些乱,拧着眉毛,他的语言犀利,言辞恳切,仿佛是在演说,感情天然饱满,一泻到底。马建生煎熬得时间够长了,有点忍不住了。马建生说,要卖房子卖车了,媳妇要离婚,孩子不能上学了!这是妻离子散,你知道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你,本来你应该这样,你却躲得不知死到什么地方去了。马建生有些声嘶力竭。对方只是在听,没说一句话,这让马建生忽然觉着没意思起来,一觉很没意思,马建生又愤怒了,他的火气更让这种不声不哈的行为挑衅到极点,这是在给一个石头放屁么?马建生忍无可忍,哗地一声将手机摔了。手机在地上跳了两下,后盖反跳到茶几上,手机亮着屏,成一个黑颜色的静物,落在茶几脚边。回过神来,马建生相信对方一定听见这声巨响,以及这个声音传递给他的愤怒。
      事情总要解决,这个夜晚之后,马建生开始重新考虑这件事情。其实这件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就是担保贷款,马建生是担保人,如今借贷人失去偿还能力 ,担保人有偿还责任。现在别人拿走的贷款要马建生还。道理很明显,但马建生的情感上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听这事,妻子要离婚,妻子离婚了,孩子上学也成了问题。按说,马建生还算一个大度的人。马建生好喝两口小酒,喝点酒就喜形于色。一张男人脸却有两个酒窝,就开始豪爽,就说些从心里伸出来的诚心话。就做些很真诚的事情,比如那次担保贷款。电话那头的人,是个矮个子的,黑脸寸发,有两颗黄牙,也喜欢喝两口酒,两人就对了脾气。如果说这个担保是在酒桌子上签的,那就低估了马建生的智商,另外也显得马建生不够真诚,通过这种方式达到目的,显然不是很合适的。另外宋穹也不可能这样做。宋穹大小也是个人物,不能说呼风唤雨,但也有些耐头,无论从哪方面都是这样 。贷款的时候,马建生的酒已经醒了,马建生也跟媳妇商量过,媳妇说你那事我不管,不过宋穹也是水湾子人,知根知底,跑不了的,这时候帮他,也应该。贷款人叫宋穹,从乡下在城里谋事,正在城边的一处地段开发一些小户型的房产,地基已经做好了,先期投资后,手续上就出了点麻烦,这楼骑在城市的一条泄洪渠上,就有人找茬子歇了工。从城市安全和前景上说,这话有理。宋穹也知道,但宋穹已经投进去所有家当,宋穹没路可走了,他没有强来,就想等一等,万一真是打了水漂,能有什么办法,从道理上宋穹也知道,不是谁坑了他,毕竟是自己早先想得不周,这个地方选得真不怎么样。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大不了退到原点,从头开始。款就是这个时候贷出来的。签完字,马建生那时骑的是摩托车,水湾子的天气已经很冷,沿河道的风吹着哨子,他没戴头盔,缩着头,看到蛰伏下去的河滩深处,草们瘦枯得没有样子,只是一湾子静水流动无声,白石累累,颇像温润瘦硬的画,那能想到现在,想到这样一个难堪的结果。
      开春,马建生和宋穹还常聚在一起喝酒。过去的时候有时候还在卖散酒的店里遇见,但现在宋穹只要是喝酒,肯定到菜馆去,点几样菜,坐下耐着性子喝。马建生理解宋穹这样,越是到这个时候,越要注意这些。后来就见得少了,后来宋穹竟然跟人打了架,躺到医院里去了。
      宋穹跟人打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去的。那是个雨天,马建生在医院见到了宋穹。宋穹在一张床上躺着,另一张床上躺着的是他儿子。儿子很像宋穹,已是大小伙子了,闭着眼睛,臂腕上打着石膏,睡得深沉,听说两处小骨折。宋穹头上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上下眼皮露出个小缝,目光就从那小缝里露出来,凶狠而绝望。马建生在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宋穹的手背,那意思宋穹知道,就是让他安心养着,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身体。宋穹就将眼睛闭上了,一句话也没说。宋穹能说什么。
       马建生从一个朋友的角度,着实不能理解的是宋穹为什么跟人打架要带上自己的儿子。
       宋穹出院后告诉马建生说,他那天就是准备有去无回的,欺人太甚!他让儿子亲眼看着自己被人打死,让儿子记着,记一辈子。
       马建生说,这有什么好处,亏你想得出来。宋穹就说自己后悔了。
       那天是开工的日子,宋穹就是这个日子去的,刚开春,下了一丝春雨,宋穹来到工地,眼睛就红了,就像要吃人一样,他躺在提起摇臂的挖机下,四围站了一圈子人。宋穹说,没有天理啊,要挖就在我脑袋上挖,眨一下眼是孙子养的。我做工程,就违了规,老子一口气好咽,连本赔了都成,谁让咱眼叫鹰啄了,心叫钱懵了,可现在我做不成却有人能做成?这是啥理?
       挖机就在空中停着了,有人掰开人缝就进来了,一个四十岁的高个子男人,很瘦,夹着个黑色的包包,点了一支烟张口对宋穹说,宋老板,你咋能下这势跟兄弟弄难看呀,你也人五人六地混过,再说这事兄弟跟你交代过了,你砸进去多少钱兄弟给你出了,只是这活兄弟得干,你也就让开场子,你总不能你黄了,让我也黄了,你是身家性命进去了,我也是身家性命进去了。宋穹站起来了,宋穹说,你得停着,你得让我弄明白了再说。人说,要说给你面子,你倒要登鼻子上脸,你弄明白?我给你说,这事情你永远弄不明白,你到死就算弄明白了也是白搭。你让我等你,你是让我等你磨刀?也别等了,黄花菜凉了对谁都不好,再说,你算老几?我本是好言相劝,你却觉着我是个吃素的,他对场子里的人说,开工。那挖机的挖铲带着风声就从宋穹的耳边,咯吱吱一声落下来扎进砂石中 ,扬起一圈尘土,将宋穹掩在尘土中。这是老板提前安排的,这个时刻只挖这一铲。宋穹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就捡了一柄铁锹,胡乱地抡起来,见人打人,见物砸物,疯了一般。工地上的人四散逃命,宋穹说,谁再敢来上工,来一回,打一回,这工地是我的,谁也干不成,我死你们都得跟着死!
       停了两天工,第三天天明来了一群人。宋穹晚上喝了酒,睡不着,起得早,正在工地里转悠,不小心掉到水坑里去了,膝盖磕伤了,一身泥水,他自己爬出来,头发散乱 ,样子狼狈,儿子正在翻找衣物,准备给宋穹换上。这一群人到了就动了手,清一色的洋镐把,槐木质地,一顿乱打。宋穹将儿子压在身下,只是忍着暴打,皮开肉绽,筋骨碎裂,大概有十几分钟。太阳新鲜的照着的这个早晨,慢慢安静了下来,枯水季节的泄洪渠中,水声断断续续地传到地面,脚步声散尽的时候,宋穹依稀听见了鸟叫。
        
      


       宋穹和马建生是由酒友发展成朋友的,宋穹生意上的事情,马建生根本不太了解多少,除过担心之外,马建生帮不上一点忙。再说,马建生作为朋友已经很够意思了。马建生也有自己的事情。平常,也就是电话上瞎聊两句,见面少了起来。有空坐下来,马建生也提不起精神喝酒,人也开始消瘦。一个偶然的机会,马建生做了体检,血糖偏高。医生戴个眼镜,嘴角有一颗黑痣,他严肃的告诉马建生,血糖偏高要注意生活小节,除规律生活多运动外,要节食戒酒。戒酒就戒酒,马建生心里就接受了。戒酒之后,马建生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容易发火,莫名其妙地发无名火,过了之后,有时候就很后悔。很想喝酒的时候,关起房门,就倒一杯出来,放在鼻子下闻,究竟闻见了什么,马建生也说不出来。媳妇看见了,就说,你要是实在想喝就喝一杯吧。可马建生从来不喝,过节的时候也是这样。马建生慢慢闻完酒,就取一个旧瓶子装起来,他说这是散了真气的酒,总有它用,夏季炎热的时候,他躺在躺椅上拿棉签沾了这酒,搽脚心手心散热,说是医生说的,管用。搽了四五遍,满屋子的酒气,他就在这酒气里睡了。醒来有些失落,有时会想,这宋穹这会子在干什么?那笔贷款竟然冷不丁蹦了出来,马建生觉得这钱也有些时候了,想催宋穹还了,但怎么跟宋穹说呢,他觉着这时候跟宋穹说不合适,宋穹会怎么想?几次拿了电话,却将电话放下。有两次拨通了,却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这个话题很突然,很别扭,真是引不到上面去,结果就绕开了。
      过了半月,马建生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提说今年晋职的事情,马建生忽然就记起来该去聚一聚吃个饭了,赶到地方,已经围了三五个人,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耽搁了晋职的。马健生搬个凳子坐了,等消息。
       原来这马建生教书三十多年现在还是初职,职资挂钩的时代,晋职就是加钱。按资历他应该提早进了高职,最少也应该是中等职称,他的学生有的进了高职,最少也是中职,他却一直在原地呆着,没动。现在晋职除过资历年龄之外,眼红的人多,加之时间一长名额少,进得人多,就有人千方百计插队,年年下来名义上讲公平,实际上公平只是个幌子。马建生看着这些怪事,一年又一年的往后排队,十年时间成了一个尽人皆知的“软老生”,索性也就不在那事情上想了。他不想了,却挡不住别人不说,凡是遇上晋职的事情,人就会想起马建生,领导也就有时候拿马建生说事。说,你谈资历老,你资历老得过马建生,人家争了么,没有!人家工作干了么?干了!老婆听了之后,对马建生说,人家这是喊你傻逼,你不觉着窝囊。你不找他,我去找他。马建生挡不住,媳妇就去找了领导,说,马建生被你挂在嘴上,马建生到底为啥晋不了职,要是嫌没有跑路送人情,这我帮他去办,总不能等他老死了才轮到吧。领导说,今年,今年一定优先考虑。媳妇说,今年要是落不到马建生头上,晋职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就一股脑地揭了,纪委的门又不是找不见。
      论本事能力,马建生没说的,但就是进不了。现在的事情,有时候真说不清。
      这样就看今年的事情咋办,领导也催马建生主动点,说,马建生晋不了,谁也别想晋。这话让马建生听了,冷不丁还热乎乎的。几任领导了,谁说过这样的话,谁把马建生在心上搁着。桌子对面坐一个人,矮个红脸,比马建生小两岁,人称“鸡王”。这会正闷着头抽烟,见马建生进来,站起来打招呼。说,今年指望你,你晋了,好给我腾个路,马建生说,谁说得清?只是到时候真说不清的时候多。屋子里又新来了几个人。马建生望了望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刮了一阵风,几只斑鸠窝在树上,逆风将毛吹乱,又被斜着的雨丝打湿,在灰灰的天幕下,傻傻的有些冷清。鸡王叫马随,这会正高谈阔论,有人就问起他们家养鸡的事情,问谁是总经理呢?问说,你是顾问?还是店小二?鸡王就瞪那人一眼。鸡王一脸的春风得意,说玉米价降了,鸡蛋价涨了,鸡王养了八千只鸡,鸡王女人的脸盘子大,就像满月,在鸡舍中来回忙,穿着饲料厂赠送的衣服,印着天蓝色的广告词。撅着大屁股提着水管子冲鸡架下的水槽子,腰间的一圈子赘肉就露了脸。要买鸡蛋,马建生那天就站在鸡舍里,马建生说,这是什么气味?马随女人直起腰,跟马建生一样高,说,能有什么气味?鸡屎。再干净的鸡舍,气味也是这样,你是刚进来,刺鼻,时间长了就什么也闻不到了。马建生就记住了,这和鸡王身上的气味一样,鸡王吃住就在这里,连头发也灰涂涂地,气味逼人。他曾经和鸡王在一个办公室待过,也曾经坐过鸡王的小车,他就好奇,怎么总是有一股子怪怪的气味。还总是上课出门就给自己喷些香水。这会,马随还在继续说话,马建生就从窗外把目光倒回来,无意看见了马随的眼角的皱纹,干裂扭曲,样子很是难看,喉结上的皮肤软了下来,上下滑动皮肉分离。马建生心里想着自己,他没有看见自己,但他知道他和马随一样,老了。马建生忽然有了一些茫然和恍惚,争什么呢?自己真不知道这事情在自己心里怎么就一直放不下呢?轻轻地放下去不就是那样一回事么。每天,马随下了班,风一样就不见了,一辆车子,开得绝尘而去,无影无踪,就到了鸡舍前停了。
      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忽然亮了屏,在铃声响起来之前,马建生接通,走向门外。
      电话是宋穹打过来的。
      宋穹这次主动谈到贷款的事情,他说你放心,工地给退二百万,说再给补偿些,到时候款打过来,先将贷款还了,虽然这事情心里别扭,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也想通了,不想通就得死,死又不那么痛快,何必?前阵子只想跟人闹命,兄弟你说闹命能闹到什么田地,命是咱的,咱得重新往前看,弄些事情。说到底人不都是得活着么!哥这阵子忙,闲了请你喝场小酒。听说你最近准备晋职的事情,那事要放在心上,依哥看那不单纯是钱的事情,这事没办好,你要是退休了,那在声誉上就亏了,人嘴是扁的,咋样都能说话,人说你再有本事,高职咋没有进?兄弟的水平谁不知道,现在的世事J就那样,你学个高姿态,三岁孩子都会对你一边讲着恭敬,一边掏出小鸡鸡给你头上撒尿。宋穹还在那边就这件事情展开了谈,马建生推说这里人多,有时间了见面说,对方就挂了。
      马建生回到屋子里,仍旧在刚才的椅子上坐下。他的鞋尖无意间顶着了桌子腿,竟然下意识地跟这桌子腿使上了力,他端起茶杯子,喝了口茶,继续使力。
     鸡王继续说话。
     鸡王在讲一个笑话,说养鸡的给人夸口,说那女人一边敞着腔子给人称鸡蛋,一边说,养鸡说好也就真有些好,这鸡蛋卖了,鸡也卖了,人能花几个钱?刚鸡屎也够自己吃了。一片笑声,那女人忙改了口,笑着说,你有啥笑的?我把话说成连向子了,你说鸡屎卖的钱,我两个人能吃完不?
      马建生又想起马随的女人,保不定马随在说自家的事情。别看马随买了房子和车,养鸡也真是不轻松的事情。
      领导就进来了,臃肿的身材,脸上的肌肉就放松下来笑。马随及时地递上烟,伸手点燃打火机,领导歪着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徐徐喷出来。说,人到齐了。
      马建生的鞋尖也挤扁了,桌子腿纹丝不动。马建生就意识到了刚才自己的下意识,他觉着自己的双腿都有些僵直了。马建生心里笑了,怎么会这样子呢?是内心紧张么?这有什么紧张的!
      三

       大约有几月时间,宋穹没有打来电话,钱也一直没有归还的消息。马建生也因为忙晋职的事情,琐琐碎碎一天也没有闲着,日子竟然溜得无踪无影。
      近几天,宋穹联系得很勤,马建生都因为忙一次次推了,他推想宋穹在工地的垫资款可能有眉目了,想宋穹这样的人也是有头有脸,无需多操心。现在宋穹就坐在桌子对面,神情有点低落,右边的眉角落了一道伤疤,一寸多长,颜色是酱油色,紫得发亮,将右脸上的肌肉也拉紧了一些。马建生跟宋穹碰了一小杯。宋穹开始讲工地上的事情。他说,那时窝火觉着被人耍了,就使了性子闹命,从医院里出来,才觉着闹了命事情也是扳不回来的,这中间就出了很多枝节,都是围绕宋穹住院的由头来的,宋穹住院有多大的事情?就是一些不关乎性命的骨折和外伤,按现在的医疗条件,小菜一碟。但由宋穹引发的工程问题才是事情的焦点,投资审批计划预算,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往下延伸就是不得了的事情。有人就放下架子来看宋穹,宋穹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半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全用纱布缠着,谁也看不清楚,只是伸长了耳朵听 ,他的一双手藏在雪白的被单下边,用力扳动自己的食指关节,他用力的程度让身体僵硬,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无声地滚落下去。宋穹听见的话语都差不多,都是人情裹着的威胁和软软的劝解,像是在宋穹的身子之外又裹了一层什么,由不得宋穹去想,去辩解,去反应,宋穹觉着自己就是一只关进铁房子里的蚂蚁。宋穹一点点的觉着自己在空洞和坠落,以前的宋穹在一点点的死去,他空洞的方式,就是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出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一直不停地流着。宋穹盯着病房中的那扇小门,出出进进着一些熟悉的面孔,皮鞋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响起,又在安静的楼道里消失,将早晨的阳光畅快地放进来,又冷酷地关上。
      宋穹木然的劝酒,马建生和他就碰了一杯。宋穹的话明显少了起来,他也知道马建生喝不了酒,不能陪自己喝,就一边说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自斟自饮,喝过一瓶,就有些醉了,不过神志很清,马建生知道宋穹是一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是一个很难被外在的东西左右的人,即使喝醉了酒也是很清楚的。马建生就将酒瓶里剩下的酒分开,喝了。
      出了酒馆的门,两人就步行回家。水湾子中心,华灯初上。贷款的事情,谁也没有张口提起,只等垫资款打过来,宋穹没有明说,马建生很理解,这是一种很熟悉的心的认可与默契,这个夜晚很特别,也许是宋穹有意安排的。走到水湾子大堤,一湾子柔和的水色,堤坝那儿正在放水,花花的水浪拖着不绝的水声,欢快而吵杂。
      宋穹说,再见。就摇一摇手。一辆黑色的车子停下,宋穹钻了进去。几年后,马建生始终记着,宋穹摇手的姿势,他知道宋穹那一晚并没有醉酒。
       第二天是周六,一个省部级的高级检查团,要在马建生的单位检查,这种事情很常见但不普通,单位就催人回去准备,睡梦里电话铃声如同挨了棍棒击打的猫,一声接一声地尖叫,马建生赶忙起来。马建生的工作是负责一个留守儿童中心的接待任务。他从总务处接过一把钥匙 ,领了四张母爱励志温馨的画,准备贴在接待室的墙上,然后开始找拖把打水,弯着腰打扫卫生。这个部室的负责人生孩子去了,马建生看着地板上被自己踩出的脚印,杂乱无章,就无声地笑了。马建生知道这样一个去处实在是名存实亡的摆设,专门是应付检查的。忙了一个上午又忙了一个下午,才基本搞定。几个高中的学生帮忙,擦洗玻璃拖完地板,一张一张的贴好画,屋子里温馨起来。马建生一看表,知道时间长了,就吩咐帮忙的学生早点回家吃饭。他自己则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一会,等着领导对准备情况的检查,在沙发上竟然全身疲惫入了梦乡。门窗的吱呀声,将马建生惊醒。睁眼一看,夜幕沉沉,诺大的校园一片静穆,才觉着自己睡得沉了。看表快八点钟。忙收拾准备回家。门口灯下却见一串黑色的脚印,从轩净的地板上踏过。马建生一手拄着拖把,一边生气的沿着脚印望过去,就见不远的窗下蹲着一个老汉,正在抽烟,烟头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马建生提高了嗓门喊,谁!那人慢慢的往起站,应声道,我。马建生说,你也不看这地板刚拖过,就踩了一道脚印。老汉就下了台阶,从院子里绕过来,说,我进来有一会了,看见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敢叫醒你。马建生说,你是闲转还是有事情?如果有事情,等省上检查结束再来。反正今天也是双休日,我是加班来的。老汉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失声痛哭起来,声音呜咽得断断续续,这让马建生感觉很突然也很吃惊。马建生说,你为啥哭呢?老汉竟然一时平静不下来,有几分钟之后,开始絮絮叨叨的讲着原委。马建生听明白了,却头大起来。原来老汉是遮子山人,儿子结婚留有一女,媳妇跑了,儿子出外打工寻媳妇去了,这孩子就由老汉经管,一月两月寄点钱回来。孩子上学在镇子里租了房子,倒也安生,老汉砍柴卖柴有空来看上一眼。一月之前,这女孩不知在网上结识了什么人,不明不白地走了。学校联系的家里,老汉才从山上砍柴回来,挽着裤脚跑到学校来了。学校答应联系找人,老汉只是苦等,好在那女孩隔了三天就回来了,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待在家里发呆。老汉就找了班主任,希望能够将这孩子送回学校读书。班主任说,哪会这样随便,不说个立住站住的话,今后咋办?跑了是谁的责任?那孩子也是个内向的人,死活一句话不说,连个明确的态度也没有。老汉就将孙女领回家了。隔了三四天,这孩子就又跑了,音讯全无。班上推说这次多亏是从家里跑的,责任明确,老汉却日日来学校找人,时日长了,就有人说这是留守儿童中心管,地点就在这间房子里。老汉就寻来了,天天门窗关闭 ,门上那把黄铜色的锁芯上落着厚厚一层灰。正好今日碰见了马建生。马建生说,后天检查,过了那个日子行不?老汉说,我就后天来,省里的人官大,地盘大,管得人多,他能动个手指头,打听一下,说不定孙女就找见了。一看事情成了这样,万一老汉周一来了,这不是给大大小小的人物惹事情么?马建生作了汇报,领导很快就赶过快来了。班主任是个小伙子,领导当即作出决定,限明日找出这孩子的线索,班主任带着老头一定将那孩子找回来,好好安顿,要是误了事情,责任连桌子顶着。
     二日一早,同学在QQ上联系上了这孩子,说在省城的一家餐馆打工,劝她回来,却是如何也不愿意,说是宁愿去死,也不想再看人脸子读书。领导当即批条,让主任带了老汉去省城接人,并告诉老汉,一切费用全由学校出,只是将人接回来方可。其实这样安排,马建生比谁都明白,心里想的是等着检查结束,再做处置。
       马建生回到家,已是傍晚,八点钟的防空报时钟声已过。媳妇在给孩子辅导作业,见马建生这么晚回来,已经肯定吃过饭了,问了两声,马建生作答。就回卧室睡了。一会电话响起,见是宋穹打过来的,接听之后方知是说那走失的女学生的事情。并在电话那头一再提说,是个远房亲戚,遮子山那里穷得厉害,孩子没着落。并保证说能将孩子找回来,十几岁的女孩子,不读书弄啥?若是入了社会,可能就找个歪路走了。实在可惜。马建生赶紧表态,说是能将人找回来,继续上学的事有马建生做保,肯定没有问题。
       半夜,马建生从梦里醒来。想起白天遇见的事情,竟然为那孩子的事,有了一丝无名的煎熬。
         四

     操场旁的几株红叶李,叶子已经凝重起来,靠近地面的那层,,断了柄的紫叶,零零散散地飘落,树下,霜凝的地面,被太阳照射,呈现暂时的温润潮湿。一溜的女贞子树,籽实累累,垂在树梢,一粒粒的清楚,洗过一样黑亮。十月份马上就要过去,晋职的事情来了。那天在操场里马建生又碰见了马随。马随说,公示出来了,不去看看?是的,这个时间马建生心里很清楚,他不用去看,他的名字肯定排在第一的位置。但要彻底完成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多月琐琐碎碎的手续。这算是一件喜气的事情么?马建生心里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办公室通知马建生,是一周后的一个午后。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委婉地说给马建生,晋职可能有点麻烦。
       这让马建生出乎意料,过去是排不上名,排上名的,从来没有出过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马建生心里冷不丁悬了起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主任已经泡好了茶。主任是个小伙子,直言马建生说,一直以为你的编制在咱们单位,上周审岗的时候,才知你的情况蛮复杂的。怎么会这样复杂呢?可以这样说,你现在在咱们单位干了十几年了,但你的编制在你们老单位。这样晋职的渠道,要走老单位走。这个事情牵扯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的老单位五年前就已经取消了,所以你等于是在现在的单位借用。工作归工作,晋职归晋职,为这事情,我和咱们领导,专门去协调,花几百元请了一桌,看能不能按现在的 单位渠道 解决你的问题,你的问题实在是个问题了。但是没有结果,还被人奚落了一通。那个管人事的领导吃完饭,遗憾地说了一句,你会下象棋么?车怎么能走马路?我说,那这个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有没有解决的方法,什么时候能解决?那领导就沉思起来,很快拨了个电话,将问题汇报到市上。市里的领导说,原有单位虽然不存在了,但要从根本上取消这个单位的编制,必须等到下次重新设岗。下次重新设岗在什么时候?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明天,也许得等更长的一些时候,说不清呢!
      说不清!现在马建生也说不清了。他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他从原单位调到新单位已经十几年了,在心理上他已经是这个单位的优秀员工,可干来干去,包括自己的的那些工作奖励都是不能落到实处的东西,马建生问主任说,你说,我是谁呢?主任苦笑了一下,对马建生说,你能是谁?你是马老师呀!
      马建生说,我是马老师怎么就不能晋职呢?你说,这个已经取消了几年的单位,要是真正以这种方式存在着,它就会隐形的攥着 我晋职的命门,真的就遥遥无期了么?马建生说,你说,你说这事情让我怎么说呢?
      主任说,该跑的路我和领导跑了,今年这事情恐怕就毕了。
      一杯冷水就泼到了马建生的心里。
      马建生开始害怕起来,再有七八年自己就要退休了,自己从什么地方退休 呢?这个事情能让自己在空里悬了十几年,匆匆忙忙,不知不觉,竟然落不到地上,到时候再有什么说法,那更是说不清了。这样看来,晋职的事情已经成小事情了,多亏这个提醒,不是这个提醒说不定会惹出多大事情的。
      马建生就放下了晋职的事情,他开着车子 去上班的时候,以前的那种心安理得,甚至 一丝看不见的自豪,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行车的时候,忽然会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马建生是谁呢?这想法一产生马建生心里就很空虚。
      马建生闻酒杯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冷不丁就喝了一杯。喝过之后感觉酒很香,忍不住就又喝了几杯,有一天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媳妇将他扶到床上,看着他的样子,说,你马建生活老了,却活得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你不知道你那身子喝不得酒么?却将自己喝得像一只醉猫,醉在自己家里,看来谁这一辈子也管不好自己,说完拾掇了酒具,给马建生烧了醒酒汤,看着喂了一小碗。
      喝了酒,马建生就想起了宋穹。他摸出电话,拨了宋穹的号码,长时间地无人接听。宋穹破产的消息,马建生也是慢慢知道的。河道工程的老板只给宋穹付了医药费,工程垫资款付了二十万,这个工程也就限期下马了。据说两个贴了身家性命的落魄老板,坐在一起喝了一场酒。惶惶然去外地闯事业去了。宋穹已经身无分文,马建生担保的贷款只能继续生着利息 ,在银行里长腿。
      元旦前后,银行的人找到了马建生。
      马建生才知道了担保贷款是要承担风险,并且具有偿还责任的。
      马建生开始联系宋穹,怎么能联系上人?
      联系上人,宋穹拿什么还呢?
   五
       追要贷款是非常准确的,马建生开始想躲起来,他想躲在一边再不停地催宋穹。但宋穹开始失联,不管什么时候拨打就是不接电话。后来躲就不是个办法了,好几次他被从讲堂上喊下来,他心里感觉自己就是杨伯劳,他的眼睛在两片眼镜后边被满眶的泪水燃烧。马建生觉着很丢脸,又很愤怒,这件事情现在成了马建生生活里的全部。不管怎么说,马建生现在得做出一个决定。
       十几万块钱,对马建生来说,就是马建生经济的全部。说起来真正好笑,马建生现在的积蓄,刚好和这笔贷款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那时候为了攒钱,儿子要吃汉堡,他和媳妇又吓又哄,不得已他还忍着心,在儿子的屁股上暗暗用劲打了一巴掌。连媳妇也看不过去了,带着儿子买了一包薯条,才将儿子的眼泪哄干。宋穹是谁呢?买车买房那会,媳妇连好点的化妆品也舍不得买,工资下来,除过月供的钱,口袋里总是紧紧巴巴的,一块两块地攒,就攒了现在这样多。现在的钱数竟然鬼使神差地跟贷款的钱数高度吻合。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马建生有些话不敢对媳妇讲,他面对媳妇的一汪眼泪,他说不出口。
      他喝醉了酒,就坐在镜子面前,他看着镜子里的马建生,长着两个酒窝,那酒窝实在太难看了。看见酒窝就想到了喝酒,想到了喝酒就想到了宋穹。
      马随说,还了钱会是什么样子?马建生和媳妇呆呆地看着马随。然后就是不停地摇头。这之后的日子,马建生在家里很少说话,媳妇也什么话不说,都在心里憔悴着。时时刻刻被时间拧碎着心瓣,一点一滴地滴血。只一两天时间,两个人的脸色都灰了起来。马建生就窝在家里睡觉,媳妇弄个热毛巾,给马建生敷在脸上。
      马建生睡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第二天和马随一块出去钓鱼去了,散了一天心,晚上回来得很晚。放下渔具,媳妇已经躺下,马建生洗了脚,钻进被窝里。
      媳妇说,还了?
      马建生说,什么还了。

      媳妇说,你还装着想弄个悬案给人看么?

      马建生就背了身子,不想看媳妇的眼睛,他不想和媳妇说话。说什么呢!他不敢将“还了”两个字说出口。
      半夜媳妇醒来,感觉胳膊疼,就见马建生蜷着身子,将头枕在上面,正压低着声音,孩子般地抽泣,眼泪热热地糊了一脸。
     


       一颗石子,真名, 喻永军,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商州区作协副主席,2012年开始写作,先后在《纪实中国》《延河》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多万字,其中《马榜的逃离》获第一届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2015年出版有小说集《土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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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引用 一颗石子 2018-3-6 15:39
欢迎批评指导!
引用 一颗石子 2018-3-7 22:32
陈林先 发表于 2018-3-7 17:54
作品烙有地域印记,富有诗意,饱含真情实感,文笔流畅,架构合理,作者的思想与胸臆跃然纸上,佳作一篇,推 ...

谢先生点评。指点为盼。祝文安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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