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冬天的雪来的很晚,几乎接近年根了,但毕竟是下了。雪下得很突然,一开始是伴着太阳下的,在人们认为飘几个雪花就结束的时候,雪花竟然越来越密,漫天卷地落下来,犹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一会儿的工夫,大地一片雪白。让人诧异的是,雪下了一夜,第二天的太阳出奇地温暖,把雪融化了不少,以至于乡下的人们为了少踩泥,不得不拣着有雪的地方走,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绝于耳。然而,夜里突然降温,化了的雪水结了冰,路面变成了镜子。就是这镜子路面,让许久精的心跌进了冰窟。 青莲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本来,这个冬天对许久精来说是愉悦的,甚至有点陶醉。能不高兴吗?安东县匞河酿酒有限公司的执照下来了,八十万的无息贷款到帐了,匞河系列酒的商标也注册完毕,新厂房的征地基本达成协议,就差和宋洪峰签合同了。不光事业风生水起,他眼看着就要循着列祖列宗的轨迹,马上有儿子了,尽管是第五个孩子,尽管是偷生。偏偏这个时候,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应验了——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下雪前一天,许久精应邀去县劳动局找修局长,修局长电话里说非农业户口的事解决了。他第一次找修局长时,修局长一听他是刘书记介绍来的,很热情,告诉他确实有一批招工转非名额。县棉纺厂扩大规模,急需三百名工人,又因缺乏资金,县里研究决定,给棉纺厂三百个转非指标,这三百名工人从全县农业户口的初、高中毕业生招收,八十名男的,二百二十名女的,每人四千元转非费用。这四千元对农民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他们省吃俭用五六年也未必攒下这么多钱。尽管这样,这些名额还是抢破了头,哪个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啊!于是托关系找人弄名额,求爷爷告奶奶凑钱。当许久精说只转户口不工作时,修局长有点为难,因为这名额是给棉纺厂的,要是给了许久精一个指标,那棉纺厂就剩二百九十九个工人了。虽然别的县领导也有照顾的名额,但他们都是本着当工人去的。许久精见修局长为难,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 “修局长,这是五千元,您费点心周旋一下,还不是您说了算嘛。” “许老板,这钱不能交到我这儿,得交县财政,再说了,每个名额收四千,也不是五千啊!”修局长已经想到了那一千是给他的。 “不,不,您别误会,这五千不是户口费,是让您买几斤茶喝。” “这,这,怎么行呢?”修局长惊得有些结巴,还没人给他送这么大礼。 “修局长,是这样的,我的亲外甥也在酒厂帮我,年年挑河挖沟误不少事,也想把户口转了。” “这样啊,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找棉纺厂的领导协调,占得是棉纺厂的名额。” 修局长说的确实是实话,他不能对这事拍板,但他也知道这事肯定能成,县委书记的面子谁敢不给? “那我给你通融一下吧,也不一定办成。这钱拿走,让刘书记知道了不得,我自己出钱找他们聚聚吧。” “那就谢谢修局长了,哪能让您花钱,收下,一定收下,这是咱兄弟俩的事,刘书记不会知道的。” “那我就先收下,花不了的再给你。” “修局长说啥话啊,这也不一定够,缺了和我说。” “好,好,回去等我电话吧,把电话号码给我。" ...... 二十多天后,这事还真办成了。 修局长因为有个会要开,交代了一些农转非要办的手续,就急急忙忙走了。 许久精先在县财政局交了两个户口的八千元费用,又到公安局户籍科办理了一些手续,正想回家,刚转到县城中心路,就碰到了宁红叶的表哥于得水。因为成立公司和注册商标的事,两人很熟了。于得水见到许久精,说正好有个事帮一下。原来于得水一家替换下许多旧衣服,知道宁红叶家困难,让许久精给宁红叶捎回去。 不幸就出在这包衣服上。 许久精回到村里,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新成立的公司。酒厂的大门口挂上了公司的牌子,办公室也重新装修了一下,虽说还都在一块办公,但各个办公桌上都放上了诸如”总经理、销售经理、生产经理、会计、出纳“一类的牌子。这几天,许久精的一直在”尝鲜“,不愿在家待。他到了办公室,随手把包裹放到了一角,因为一天没在公司,许多人找他汇报公司的事,包裹之事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突然下大雪,大家有点手忙脚乱,更没人注意这个包裹,直到第三天早晨,出纳刘婧婧打扫办公时,问到这个包裹,许久精才想起于得水托付的事。 从公司去宁红叶家,必然经过许久精家,就是这么巧,许久精背着包裹走到大门口时,大着肚子久不敢出门的孔青莲正好在院子里,她觉得天这么冷路这么滑出门的人少,她在院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人发现她,结果她发现了背着包裹的许久精,正往院里瞅的许久精也发现了她,他不得不进了家门。 “你怎么出来了?可不能大意,让人看到就坏了。”许久精一边小声说一边示意孔青莲回屋里。虽然左邻右居都纳闷见不到孔青莲,酒厂里的人也纳闷见不到她,但酒厂里的人认为她在家里不愿来酒厂,村里人更是认为她早出晚归地在酒厂忙活,有人偶尔碰到,也没往她怀孕这方面想,都知道她生了四个女儿后结扎了,甚至把送走的女儿要回来了。但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月数大了,尽管穿了厚厚的棉衣,可肚子还是显得晃眼,所以,她最近在大白天也不敢在院子里活动。 “这么冷,街上没人,没人看到。” 孔青莲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屋里挪 。 孔青莲见许久精背着一个包袱,还认为是从酒厂里弄回来的一些杂物,见许久精没进屋的意思,纳闷地问许久精: “背的啥?还不放下,不沉吗?” “哦,这是红叶的表哥给她捎来的衣服。” 孔青莲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因为宁红叶就是她心中的一颗刺。她看许久精一幅舍不得放下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 “啥好东西啊,还值得让你从县城捎来?” 许久精知道孔青莲怀疑自己在包袱里放了东西,她不看个明白是不会死心的,别说他明着上宁红叶家去,就是知道自己从宁红叶家门口走,她也会盯自己的梢。许久精决定让孔青莲看个明白,她身子这么沉,可不想让她生气。列祖列宗保佑,让孔青莲死树发芽,肚子里的“天赐”可不能出事。 “谁稀罕看那破烂玩意,别脏了我眼。”青莲没好气地说。 许久精苦笑了一下,也就作罢,边好言劝青莲回屋,边把大门掩了,不顾路上溜滑,急忙朝宁红叶家走去,心里巴不得快把这差事完成,让青莲宽心。他没走出几步,就听家里的大铁门被打开了,还没等他回过头,又听传来一声“哎呀!”,青莲一脚没站稳,摔了个仰八叉,许久精大叫一声“俺的娘啊!”,脸霎时没了血色...... 这就是命!许久精整整躺了三天。开始,他竟然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因为青莲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型,但是没能保住,急忙赶来的吴金竹也无能为力,胎儿 还不能成活。当许久精听吴金竹说胎儿是男孩时,更是垂足顿胸,完全不顾刚刚小产的青莲。他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财产、地位、荣誉、生命......一切都完了,他的两眼散光无神,死尸般地挺在炕上,那些说着安慰话的亲门近支始终安慰不了他。他躺在床上,如陷进无尽的沼泽里,绝望而又无能为力。青莲做了绝育手术,再怀上孩子,这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现实,是他的一腔希望。他天天盼望,天天祈祷,盼来的却是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他不明白,上天既然给他打开了希望的大门,可为啥又硬生生地给他关上。难道祖上好几辈的宿命到他这儿就不灵了吗?他想的很多,想到了祖辈创业的艰辛,想到了爷爷和父亲的不幸遭遇,想到了那个祖祖辈辈传下的家训,他也和祖辈一样按着家训不和官府作对,甚至努力和官府中的人靠近,但做这些有什么用呢?他辛辛苦苦打拼事业,夹着尾巴做人,可他一家人又能吃多少喝多少呢?事业做得再大,他一死,企业就不会姓许了。儿子已经没了,他觉得什么都没了,或者什么都已经远远地被他抛弃,在他僵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悲哀的感叹号。 “去他娘的公司,去他娘的企业家,去他娘的非农业,去他娘的家训,老子不干了。”许久精心里恶狠狠地想。 然而,许久精仅仅躺了三天,严格来说是躺了两天半,当他外甥说西宋村支部书记宋洪峰在公司等他时,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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