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对西宋乡来说有点忙,忙就忙在修路上。西宋乡的领导通过刘司令这层关系,和2M5国道的主管单位达成协议,西宋乡为2M5国道免费提供一部分土方,国道一方免费负责西宋乡环乡公路的柏油铺设,也就是说,西宋乡环乡公路的土方工程由西宋乡自己解决。雨季之前,把环乡公路的路基打好,是西宋乡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乡政府成立了以乡党委书记王俊山为领导、乡政府工作人员都参加的修路指挥部。指挥部就驻扎在酒坊村的老学校,因为酒坊村正处在环乡路的咽喉之处。指挥部配有专门的食堂,掌勺的是村里有名的红案师傅,所有指挥部的成员都可免费进餐,也算是对工作人员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又参与修路的一种奖励。其实,修这条环乡公路根本不用成立指挥部,更不用把指挥部扎在乡政府以外,因为环乡路的路基工程都是由每个村承包完成的,也就是说,每个村负责经过本村的那段路基,村里再按人口摊派给每户,做为河工任务由村民义务承担。但是,王俊山认为成立指挥部很有必要,这是安东县的第一条环乡柏油路,是他主政西宋乡时修的,他没有忘记县委书记让他在西宋乡做出点成绩的嘱托,他也知道县委书记让他做出成绩的目的,所以,修路这事必须搞得声势大一些,浪费点钱不算什么,大不了秋后在征收修路款时每人多加几块。于是,一幕奇怪的现象出现了,早晨,乡政府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来指挥部的食堂吃饭,吃过饭后又三三俩俩的骑车去乡政府上班,下午又都按时来吃饭,有不怕累的,中午那顿饭也骑了十来里自行车来吃,还是一层浮土的路面丝毫挡不住他们,弄得乡政府的食堂几乎成了冷锅冷灶。 许久精也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倒不是贪图占那点便宜,指挥部食堂的乱炖虽然对农民来说是好菜一碗,只有过节才能吃到,但对许久精来说不值一提,他在公司的食堂是吃小灶的,比这碗乱炖强多了。可是,许久精还是坚持来吃,他不是来吃菜,是来吃属于他的权利,尽管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好,他越来越忙,但是他总是抽出时间来吃,吃完饭,在指挥部门口一站,牙签剔着牙,和路过的老乡打一下招呼,是何等的惬意!在酒坊村,除了他许久精和偶尔来蹭一顿的许洪奎,谁还有权利在这儿吃饭?修路期间,公司再忙,许久精也不住公司了,而是每晚都住在家里,早晨起来去指挥部吃饭,下午回家到指挥部吃饭,方便得很。 周四这天下午,天下起了小雨,路不好走,来指挥部吃饭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来了几个。晚上轮到在指挥部值班的纪委书记平力生、水利站站长老赵是必须来的。还有几个乡政府的临时工,工资本来就不多,白吃一顿饭的便宜还是要赚的。许久精照常来,他坐汽车又不怕雨淋。不过,因为公司有点事,他来的有点晚,到指挥部的时候,那几位临时工早就匆匆吃过饭走了。 做饭的孙师傅是本村的,虽然和许久精不一个姓,但也有同村的那份感情,况且许久精是企业家,是乡领导。他见人不多,就下厨又炒了几个硬菜,建议几位领导喝点酒。王书记虽然给大伙弄了个免费吃饭的福利,但也颁布了不准喝酒的禁令,修路期间如果喝地醉醺醺的,秋后征收修路款时,老百姓会说三道四的。 平常,平力生和许久精很少有交集,他打心里瞧不起这个暴发户,更看不惯许久精这个“假干部”装模作样的做派。许久精对平力生这个乡政府的“另类”也没啥好感,去年给他送酒时,竟被他拒绝,说是给他办不了什么事,不想无功受禄。但是,许久精对平力生也没啥恶感,他甚至觉得平力生有些做法是对的,平力生更接近于传统意义的国家干部。可是,他不能和平力生走得太近,和“另类”走近乎了,就会得罪很多人。 水利站的赵站长是有名的老好人,在乡政府谁也不得罪,见谁都是好好好、是是是。许久精见酒喝得有点闷,让孙师傅去找许洪奎来。孙师傅告诉许久精,许支书感冒很厉害,刚才去他家小卖部买酒时,许支书正在输水。许久精相信孙师傅说的话,因为指挥部采买的东西很多来自许洪奎的小卖部。 平力生脾气“古怪”,但喜欢喝两口,他也感觉到这样喝没啥意思,就主动和许久精碰起了杯。许久精本不想多喝,因为和派出所长梁鸨旭约好了,明早去派出所给大女儿改岁数,但见平力生这么主动,也就不好意思不喝了。 这一喝不要紧,半斤酒下肚,许久精就发现平力生又不按“套路”出牌了,竟然对修路大放厥词。 “许副乡长,对了,应当叫许经理才对,科技副乡长只是个临时职位,当好老板才是你的正事。他妈的这些烂事,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咱们乡没他妈的正事,还修路?修的是啥路啊!” “平书记,我又没喝醉,当然知道是啥路了,环乡路呗!而且是安东县的第一条环乡路,是一条为民造福的路,别看我这个临时干部和你这组织部管的正式干部没法比,我还没傻到啥路都不知。”许久精对平力生称他是临时干部很反感。 “哈哈哈,为民造福?我看是劳民伤财。”平力生一仰脖子,半杯子酒又下了肚。 “平书记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乡领导极力争取,这路还修不成呢。”赵站长有点惶恐地说。 “修成又有啥用?只在三合土上面铺那么薄薄的一层沥青,能用几年?要修就按标准的县级公路来修,你们说现在这么个修法,大车一走,能压不坏吗?” “这是环乡路,不会来大车的。”许久精有点不耐烦。 “不走大车?我看你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你老厂子的酒不往外运吗?我没见你把酒扛到2M5上,别装糊涂了,其实你知道这就是一条贴金路,是为政绩修的,路还没修成,饭倒是吃了不少了。”平力生一脸鄙视的表情。 “平书记,我看你也没少吃哪点?”许久精脸上有点不好看。 “许久精,哼!你、你也别将我军,我不吃行吗?我不来吃,我 、我不更‘另类’了?你个临时干部,搞好你的企业就行了,还凑啥热闹啊!” “我临时干部咋了?我将来未必比你官小。”许久精见平力生又说他是临时干部,一生气,竟然说出了小孩斗气的话。 “你?你呀,你、你得了吧,你就是个农民,根本不是公职人员...再说,连个党员都不是,还想进干部队伍?你也别生气,当你的企业家吧,你成不了正式国家干部的。”平力生根本不像是说气话。 许久精没做声,喉咙里“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平书记,喝地好好的,扯那么多干啥,再说了,人家许副乡长的酒厂那么大,销路那么好,还稀罕当干部那点工资?” “唉!有钱、有钱就是好啊,我、我要是...有一点谋生之路,也不会在乡政府当这个‘另类’的。许经理别生气,今天喝的...喝的有点多。”平力生也似乎觉得和一个农民暴发户说这些没用。 许久精虽然很生气,但表面上还没太流露出来,表情拿捏的很有分寸,既让孙站长看出他生平力生的气,又让赵站长看出他大人有大量,懒得和“另类”斗嘴,他和其他乡领导一样,都把平力生当“另类”。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拿定了注意,平力生对修路的看法必须和王俊山反映,别让平力生在关键时刻捅了篓子。 许久精趁平力生忙着说醉话的机会,和赵站长打了一下手势溜了出来。他得早点回家,明早去派出所,大女儿的前途是大事。过春节的时候,他又到了刘司令家一趟,刘司令对他女儿当兵的事依旧大包大揽。 小雨早就停了,月亮带着雨后的清新从黑云缝中挤了出来,给寂静的街道披上了一层雾一样的薄纱,一座座农家小院就像渤海里的海市蜃楼那么不真实。许久精刚转到自己院子所在的大街,就被远处的两个身影吓了一跳。这两个身影先是抱在一起的,也许是听到了许久精的脚步声,才匆匆分开,其中一个走到他家的门楼前停住了脚步。许久精的脸都绿了,从黑影的走路姿势上,他早看出那是自己的大女儿水灵。 许久精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孔青莲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忙着泡茶。水灵心里有了数,打了声招呼就想回自己房间。 “你站住,那个人是谁?”许久精喊住了水灵。 水灵倚在里屋门框上,低着头不出声。 “ 咋了?她爸。”孔青莲不解地看看水灵又看看许久精。 “你养得好闺女,和人家搂搂抱抱。”许久精把一杯刚倒上的热茶一下子摔到地上。 “这是啥时候的事啊!你爸爸说的是真事吗?”孔青莲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狠狠地掐着水灵的胳膊问。 水灵仍低着头不语,双脚不住地打颤,她有点怕她妈,她妈管教孩子很严,比她爸严厉地多。 “她爸,啥时候的事?”孔青莲问许久精。 “就在刚才,和一个杂种搂搂抱抱。” “我来老天爷啊,这还是真的呀!看我不拧烂你这死妮子。”孔青莲一只手抓着水灵,一只手在水灵的脸上狠狠地拧,边拧边问那个人是谁。 水灵被掐得直叫,和往常挨打一样,向许久精投来求救的目光。 许久精没像以前那样帮水灵解围,还阴沉着脸让水灵说出那个人来。 “是孙建国。”水灵被她爸妈逼得不给不说了。 “你说谁?就是村东头赶集买布的孙建国?孙连路的儿子?我的天啊!你竟然和仇人的儿子相好。” 许久精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水灵的手指不住地抖动。 一听说是孙建国,孔青莲也火了,双手采着水灵的头发使劲拽,一边拽一边说:“你个死妮子,和谁恋爱不行,非得和个仇人的孩子恋爱,你见过他爸爸斗你爷爷那个狠劲吗?你死了这条心吧,嫁猪嫁狗也不能嫁他。” “嫁谁也不行,才多大啊!秋后老老实实给老子当兵去,一点出息气也没有,老子托关系走后门地给你找门路,你还搞这个,不和他断了,老子打断你的腿,更不会饶了那个狗日的。” 见水灵还低头不语,许久精给孔青莲使了个眼色。 孔青莲用手拧着水灵的腮帮说:“你爸的话听清了吗?和你爸说。” 水灵被拧得受不了,哭着说:“知道了。” 水灵流着泪回房间了,许久精悄悄地和青莲说:“你今晚和她一块睡,问问她好到哪步了,别做了丢人的事。” 孔青莲嘴一撇说:“俺闺女能和那个不要脸的一样嘛!”,气得许久精干瞪眼。 许久精一夜无眠,她想到了女儿的前途,甚至想象到了女儿穿军装的样子,更想起了父亲挨批斗时,因为忘了戴纸糊的高帽子,被当时的民兵连长、也就是孙建国的父亲一脚踹到沟里的的惨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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