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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脚姥娘/陈林先

2018-12-24 10:39| 发布者: 陈林先| 查看: 5232| 评论: 0|原作者: 陈林先

摘要: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号,我记忆的素笺就会被一页页打开,那些想要遗忘的快乐和忧伤,就会在记忆的海洋里荡漾,把我的心激起一片片涟漪。因为,这一天是我姥娘去世的日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 ...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号,我记忆的素笺就会被一页页打开,那些想要遗忘的快乐和忧伤,就会在记忆的海洋里荡漾,把我的心激起一片片涟漪。因为,这一天是我姥娘去世的日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用在我和姥娘身上最恰当不过了,姥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从一岁养到八岁,待我长大要反哺姥娘时,她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
       姥娘出生在山东省利津县一个小村庄里,和她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生出来就没吃几顿饱饭,为了躲避土匪,还得随着大人东躲西藏。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姥娘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漂亮贤惠又有一手好针线活,嫁给了家境殷实的姥爷,过了几年吃上饱饭的日子。姥娘过门后,多年没有孩子,姥爷也没嫌弃,两人商量抱养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福气,姥娘接连生了我二姨、我母亲、我四姨、我五姨、我小舅。我姥爷乐得整日合不拢嘴,靠着那几十亩薄田,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姥爷一家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大会批,小会斗,正值壮年的姥爷没有多久就撒手人寰,姥娘只好用她羸弱的肩膀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场席卷全国的大灾荒来了,在老家实在过不下去的姥娘,撇下出嫁的大姨、二姨,带着我母亲、四姨、五姨和小舅,踏上了逃荒的路程。
       冯小刚的大片《一九四二》,我只看了一遍,就不敢再多看一眼,因为里面那拖儿带女逃难的场面让我想起了姥娘逃荒的场景:姥娘推着木头轮的独轮车,车梁左边放着一家人的被褥,右边坐着我五姨和小舅,四姨拽着姥娘的衣角跟在后面,我十三岁的母亲在车子前面用一根绳子拉着车子,姥娘的小脚在干裂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这天,姥娘一家逃到了沾化县一个叫赵山村的地方,一家人实在走不动了,经好心人介绍,我后来的姥爷收留了姥娘一家,姥娘凭着那双小脚总算给儿女们趟出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随着那场灾难的过去和孩子们的渐渐长大,姥娘家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姥娘的脸上也见到了难得的笑容。
       然而,好景不长,又一次不幸降临到姥娘头上。那是文革刚开始的一年,也是我母亲出嫁的头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我姥娘家盖新房,上小学且学习成绩在班里第一的舅舅中午回家后,只喊脑袋疼,姥娘去大队卫生室给小舅拿了几片药,并嘱咐小舅下午不用去上学了。因为大人都忙着盖房,对小舅的头疼也没太在意,认为他是学习累的。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小舅不行了,大人们这才慌了,急忙把小舅送到下洼公社卫生院,由于医院里正在闹派斗,诊室里没有人,其他科室也没人,问了一下传达室,才知都在大会议室开辩论会,没有一位医生把病人当回事。直到夜里十点多,一位医生才看不下去,给小舅做了会诊,确诊为急性脑膜炎。然而,一切都晚了,小舅天不亮就走了。我的继姥爷也许是赋予我小舅太多的厚望,见我小舅没了气,疼得在地上打滚。姥娘抱着小舅的尸体,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人整个地傻了......多年以后,我四姨和我说,小舅埋了三天后,姥娘才缓过神来,披头散发地跑到小舅坟上,痛快地哭了一下午。
       我是一周岁多一点因为妹妹的出生被送到外婆家,我的到来,给姥娘那颗受伤的心带来了些许慰藉。因为有姥娘姥爷的宠爱,我的童年和同龄的农村孩子比起来是幸福快乐的,用家里叔叔大爷的话说,我小时候没受罪。那个时候靠挣工分吃饭,姥爷、四姨、五姨都在生产队挣工分,比其他劳力少的家庭要好过一些,姥娘几乎不让我吃那吃了”烧心“的地瓜。在姥娘家最早的记忆就是和堂屋的方桌比高低,因为我常问姥娘我什么时候长大,姥娘告诉我等比方桌高了,就长大了。我从举起双手够不到桌面,到下巴颏能担在桌面上,一天天在长大,姥娘也在一天天变老,借着煤油灯的灯光,我躺在被窝里,看着姥娘给我做棉衣的背影,发现她的背越来越驼了。
       姥娘对我是溺爱的。我也就是四岁多一点吧,有个货郎在姥娘家的门前卖东西,他的中午饭是两块非常光滑的地瓜,一块掰开后,里面还有红色的地瓜芯。我跑回家,拽着姥娘的胳膊往门口拉,让姥娘给我买这块有着红芯的地瓜。货郎不卖,因为地瓜是他的中饭。姥娘见我真想吃,只好和货郎商议拿一个掺了豆子面的窝头换。地瓜到手后,因为不好吃,我只吃了一口,害得姥娘把地瓜当了中午饭。
       姥娘对我是严厉的。我姥爷有个亲哥哥,双眼都瞎了,我管他叫大姥爷。冬天的时候,我常常依偎在大姥爷的怀里听他讲故事。就是姥娘给我用窝头换地瓜的那一年,天刚停了大雨,因为路滑,大姥爷让我牵着他的手出去。我领着大姥爷出了门,发现大门一边的猪圈坑灌满了雨水,姥娘家的猪圈坑可有一人多深。我现在实在记不起当时出于啥心理,我竟然把大姥爷往猪圈坑里领。我把大姥爷已经领到猪圈边了,万幸的是一位远房的舅舅正好路过,吓得这位舅舅大喊起来,大姥爷停下了脚步。我吓得跑回家,躲在姥娘的身后。那位舅舅把大姥爷领回院里,和我姥娘讲了此事,姥娘的脸突然变得非常难看,我从来没见姥娘那个样子。姥娘把我抱在炕上,让我趴着,巴掌雨点般落在我屁股上,一边打,一边数落我,直到大姥爷在屋门口急得用拐杖砸门,姥娘才住了手。我睡了一下午,晚饭的时候,姥爷看着我屁股上的红手印,埋怨姥娘下手太重。姥娘一边给我剥鸡蛋,一边说:“该疼他的时候要疼,该管的时候要管。”
       八虚岁的时候,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不得不离开了姥娘家。走姥娘家又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每到周六是必去的,周六去周日回。夏天中午休息时间长,偶尔也会中午去,两公里的路程,误不了我上学。我刚进院子就喊“姥娘”,姥娘总是一边答应,一边用瓢子去粮囤里挖了麦子,去后街的馒头房给我换馍馍,那时的馒头吃起来特别香。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吃到了面包,那是利津的二姨给姥娘拿来的,姥娘姥爷舍不得吃,给我留着了,那酸酸甜甜的味觉,现在再也体会不到了。我上学很努力,三年级写的作文《我的外婆》被初中的老师拿到班里当范文,我把这篇作文读给姥娘听,姥娘听了直掉眼泪,五姨见我把姥娘惹哭了,一个劲地嗔怪我,姥娘却说她爱听。我把六个村联考第一的奖状拿给姥娘时,姥娘一边看奖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随你舅啊!你舅上学可棒了”,现在想来,姥娘想到小舅,内心还不知被油煎了几遍了。
       在我的记忆里,姥娘除了病倒的那段时间,就没停下手里的活计,洗衣做饭,喂猪喂羊,打扫卫生,给我和妹妹做棉衣,手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虽然没有好衣服,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总是梳理的板板整整,就算我进了城,也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老太太。我有时和上了年纪的母亲开玩笑,说母亲不如姥娘干净,母亲叹口气说:“有几个赶上你姥娘的。”
       我上了高中后,和姥娘见面的机会少了。高二上学期的一个周六回家,父亲告诉我姥娘病了,我母亲在姥娘家伺候姥娘。我二话没说,骑上车子直奔姥娘家。那时姥娘还能说话,见我来了,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微笑,见我掉了泪,和身边的人说“这个外甥没白疼。”
       回到学校后,我开始了攒钱计划。我在高中上学,家里一周给我四元钱。每天一暖瓶热水,周六下午回家不打水,一周花掉五毛;晚饭在食堂打一份五毛的咸汤,一周花掉两块五;中午和早晨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我把晚饭的菜汤掐掉了,开水也改成两天一暖瓶,就这样攒了两周,我手里有了六元四角钱。周六中午,我攥着这六块四毛钱,到学校大门南边的十字街口,找到常年在这的烧鸡摊,想给我姥娘买只烧鸡。摊主见我是个学生,先给我称了一个小点的,一算钱,四元零九毛。我和摊主说,这只小,给我来只大的。摊主把一只最大的给我称了称,六块六毛钱,让我拿六块五就行。可我手里只有六块四,摊主见我的样子,让我买只小的。可我想给姥娘买只大的,让姥娘多吃几口。摊主的儿子是我的生物老师,我和摊主说了老师的名字,也说了我买烧鸡的原因。摊主直夸我懂事,让我拿六块钱就行。我很高兴,把六块四毛钱扔给摊主就跑了。
       下午还得上两节课才能回家,我的心一直揪着,要知道烧鸡在那个年代是金贵东西。我买了后,都用鼻子闻了好几分钟。我虽然把烧鸡用纸裹了好几层放在被子下面,但还是担心烧鸡被老鼠或嘴馋的同学偷吃了。我甚至扫了一下全班,看看哪位男同学没来。还好,我放了学后,烧鸡安然无恙。
       然而,我赶到姥娘家时,姥娘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当我喊着“姥娘”,把一块鸡肉塞到姥娘嘴里的时候,姥娘竟然嚼了起来,我抓着姥娘的手,明显感到姥娘的手在用力......
       我回来后的周二中午,堂哥来学校找我,我知道姥娘的大限到了。我和班主任请假时,眼泪哗哗的。路上,我骑得飞快,把堂哥落下很远。我没有回家,直接奔姥娘家。我嚎哭着走进堂屋,姥娘直挺挺地躺在冷床上,身上盖着青色的单子,脸上盖着白毛巾,小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崭新的白布鞋底子刺得我心肠阵阵作痛。灵床下面摇曳的长明灯像是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我的心,悲痛从伤口一阵阵流出,撒落成满屋子的忧伤。我拿开盖在姥娘脸上的毛巾,看到的是一张蜡黄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脸。这还是我的姥娘吗?我视线开始模糊了,心脏也沉重的不属于我了,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发飘,似乎要飘到姥娘正去的地方。我如同看了好莱坞大片,有一种掉入黑洞般的感觉......
       第二天,姥娘出殡,作为外甥,我有许多程序要走。我那管那个,只是一个劲地哭,是那种撕心裂肺地哭,教着我作揖磕头的主事人也没办法,只好随我去。我不是来走程序的,而是来送我最最挚爱的姥娘最后一程,我不按程序走,反而惹得看出丧的众人一块跟着哭。到了坟地,姥娘的棺材放到了坑里,我说什么也不让帮忙的人往里填土,因为我的姥娘那么爱干净,怎么可以和尘土作伴呢?逼得众人只好把我架走......
       姥娘下葬后,我浑浑噩噩好几天,下周一才回到学校。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城里生活的我一直怕两件事,一是怕晚上梦到割麦子,那种弯着腰脸贴地能把鼻子呛出血的庄稼活实在是干不了;二是怕白天有人提到“姥娘”这两个字,因为上天没给我抚养姥娘的机会,一直是我心里的痛。


后记:全国知名大型文学网站《江山文学网》丹枫诗雨社团的社长梦锁孤音女士,一直催我为网站写一篇原创作品,而且要的很急。我手里构思好的都是长篇作品,一时写不完。冬至这天,店里不忙,想到了梦锁孤音女士的请求,思谋几分钟,决定写一下我的姥娘,没想到这一写,戳痛了我的心里的那块柔弱之处。我是一边流泪一边写,从上午十点,写到下午两点二十,眼泪就没断过。我写完后,再也不敢修改,因为我害怕长久的难过,会传到天堂,打扰了姥娘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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