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脚趾从布鞋上破洞中露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鞋底已经湿了,双脚冰冷、麻木。我蹲坐在地上头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门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远处土墙头的狗尾巴草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旁边仙人掌万年不变地长在那里,看不出老叶也不见新芽。密集的雨点像扑火的飞蛾,一个个奋不顾身地砸向地上的浑黄的积水,砸出水泡,碎掉,又砸出新的水泡。雨水从屋檐的滴水瓦片上成股地流下来,冲击在地面上,形成一排的小水坑。小水坑里有被雨水淘涤了千万次的沙砾在水里跳动,晶莹、活泼。 两年前…… 随着卡车熄火刹闸声,有人开始大吼:“开门!开门!” 砸门声相当粗暴,刘妈慌忙地跑下楼去开门。闯进来一帮穿军装的年轻人,也有几个年龄大的,还有两个小孩子。所有的人都怒气冲冲,其中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他看着我,也看看别人,眼中充满疑惑也有一丝恐惧。带头的青年人开始对着我妈妈怒吼,结果所有的人都加入到这个声讨中,仿佛她是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人。妈妈面无表情,但我“哇”地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妈妈受了欺负,我很恼怒但却弱小地一无是处。妈妈拍拍我的手,请刘妈带我上楼。那个小孩子迷迷糊糊拉住了我的手,也跟我们上了楼。 上楼后,刘妈关上了房门,坐在妈妈的床沿,把我揽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背。跟我们上楼的小孩静静地站在我的旁边。我们都不说话,房间里很是安静,但是楼下的声音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了母亲反驳的声音,听到了耳光声,叮呤咣啷砸东西的声音、沉重的东西搬上卡车的声音,直到那些歇斯底里叫喊的人声音由洪亮变嘶哑。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有人跑上来,开始砸二楼的东西,翻腾衣橱、鞋柜。刘妈带我躲到了阳台,那个小孩也一直跟着我们,他不说话,圆睁着眼睛,精神很紧张的样子,看起来很害怕却不敢哭。刘妈抱我在怀里,也时不时地拍拍他。直到天色渐渐暗了,有人急匆匆找到阳台带走了小孩。 这时候,咣一声响,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楼下一阵叫好。是另一个小孩子砸碎了客厅落地窗玻璃。随着卡车发动机声渐行渐远,家里安静下来。刘妈从阳台望去,看他们走远了,带我匆匆下楼看妈妈。 她的头发有点凌乱,额头有一个青紫色的大包,脸颊红肿,眼睛里充血,嘴角、鼻翼都有血痂。她正娴静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夕阳金色的光芒从她背后的大落地窗照进来。她看到我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我扑到她怀里哭起来。她一边轻抚我一边说:“宝贝,记住,妈妈没有犯错,爸爸也没有犯错。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不对,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总有一天会过去,到时候我们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晚上刘妈给我们做了简单的晚餐,妈妈只喝了点牛奶。刘妈给我们烧了洗澡水后,妈妈把她叫到房间,给她两个厚厚的信封,我知道里面是钱。妈妈给她工资时从不会直接把现金给她,总是包进漂亮的彩纸或者信封,以示尊重。刘妈那天晚上就走了,妈妈亲自带我洗了个舒服的澡,我躺在她身边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天又来了另一拨人,他们甚至没有耐心等妈妈开门。直接翻过矮矮的铁艺栅栏,将栅栏边精心照料过的花草踩得一塌糊涂、奄奄一息。这些人更加愤怒,因为他们发现家里没有什么可抢了。 这次他们冲进了我的房间,奶粉、糖果、玩具、毛毯、被子甚至枕头、蚊帐,统统被抢走,镶彩色宝石的小洋伞、珍珠小手包、彩缎头绳、帽子,裙子、绒袜、鞋子、靴子、羊绒大衣,都被他们胡乱地塞进各自的袋子里。有人打翻了我的首饰盒,一群人像一群虫子一样趴在地上哄抢。他们表情充满贪婪,有些人在抑制不住地嬉笑。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叹道:“我怎么没生个女儿,这么好的衣服,可惜了!” 一个洋娃娃被摔坏了白瓷的脸,蓝玻璃的眼珠滚落出来,而她身上的银纽扣和珍珠花被人硬生生扯了下来,留下一个个哑口的破洞。妈妈牵着我的手,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家具、钢琴被拖出来砸,他们有人喊口号有人欢呼,所有东西集中在院子里烧毁,噼里啪啦……我看到洁白的象牙琴键在火舌的舔舐下变黄、爆裂,弦丝砰砰地从弦轴上弹落,像呜呜咽咽的哭声。所有的书籍、唱片被橘色火焰拂过便化为灰烬。浓烟很快熏黑了我们的墙壁,院子里的大银杏树一半的树冠被烤得焦黑。许久以后他们或抱着、或背着、或扛着、或抬着各自的布口袋一哄而散。 刘妈回来了,要帮我们把火灭掉,妈妈制止了她,直到火堆自己在浓烟中熄灭,整个院子里仍然持久地弥漫着焦糊气味。妈妈和刘妈收拾着残存的东西,我坐在门前看着金色的银杏叶随风缓缓飘落,把灰烬盖得严严实实。刘妈回来是要带我走,妈妈向我道别。我哭着一直拉着妈妈的手,刘妈强行抱我离开,妈妈转过身去低头拭泪。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仍然没有转身,我感受着指尖上来自妈妈的残存的温暖,直到风把我的手吹得冰凉。 二 “咚”我的头顶一阵闷痛,接着酸麻直到鼻子根,只把我的泪花逼出来。这时我仿佛梦醒了一样,下意识地捂住头顶回头看。是这家的大儿子,是我不知道几层亲戚的表哥,他比我高比我壮,但是欺负起我来极有创造力。 “你妈死在监狱里了!” “你说谎!” 听到这话我又悲又愤,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和弱小,转身朝他扑过去,他躲闪不及,一跤跌倒在门外的泥水中。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反抗他,他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我和他扭打在一起,他一把揪住我头顶仅剩的一撮头发往泥水里磕,我力气没他大,只得对着他一通乱踢,他边嗷嗷大叫边骂我,他骂我什么我就还口骂他什么。直到他的妈妈大骂着把我俩拉开,她拉起儿子后还不忘往我屁股上踹两脚。开始了不间断的辱骂和唠叨,无非就是我吃喝她家的没良心之类的话。我总惊异于她的体力,能够大声骂一整天嗓子也不哑。我满脸满嘴都是泥水,衣服湿透了,浑身打颤。想到妈妈已经死了,胸口像一个冰窟一样不断地向外冒出冷气,心脏像是被冻住了,很疼很疼……我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感觉眼泪能把那冰冷一点点从胸口带出来。 表哥被他妈妈拉进屋脱光了擦干捂进被子里。我只能在门口屋檐下站着,他妈妈不许我进屋,怕泥水带进屋里。我站了很久,直到这家男主人——我的远房表叔回来。 “红红,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不叫红红,我叫李攸宁!” “叫什么李攸宁,你就叫红红,张红红!”他有些恼怒,狠狠地拧了下我的耳朵。 我穿着湿透的衣服哭了很久,嗓子渐渐开始沙沙地疼。晚上吃饭的时候表哥想要报仇,各种捣乱不让我夹本来就不剩几根的菜叶,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把筷子朝他脸上扔过去。他向后一躲,小板凳翻了,脑袋磕在了后面的柜子角,顿时流出血来,他哇哇大哭起来。堂叔一句话不说,一把把我拎起来,丢到灶台旁的柴堆,墙角处抽了一根编框用的细柳条,朝着我的屁股狠揍起来。每一下都是触电般火辣,这种刺痛过后,那种钝钝的热痛在屁股上、腿上、腰上慢慢散开,还未散尽时,下一次就又来了。我嚎叫着大哭,手脚乱动着挣扎,我把我所有的委屈、疑惑、愤怒都放进我的嚎叫声里。我觉得我的怒吼声能折断他们的房梁、掀翻他们的屋顶、能截住厚厚的云彩、能引来狂暴的雷电、能倾大海之水把这所有一切淹没! 我的嗓子渐渐干哑,有甜丝丝的血腥味在嗓子里、鼻子里涌动。头顶上有表叔表婶的怒骂声,混着表哥愤愤的帮腔。我不知道打了多久,我累了,渐渐感觉不到那种尖锐的疼痛了,一切都渐渐麻木起来。我眼前渐渐变黑,脑袋嗡嗡响,耳朵也渐渐听不太清了,我昏了过去。 三 等我醒来,已经是天亮了。我的眼睛肿了,只能睁开一个缝;鼻子是塞住的,不能喘气;嗓子里又干又痛,像是塞了厚厚棉花一般,下颌一直到喉头都肿了起来。脖子里的肌肉像是被几百根针带着线穿过直到耳根,动一动就像是这些线在牵动流血的针孔般刺痛。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试了试吞咽,那些肌肉仿佛都藏在了棉花后面,丝毫不动。这时候我感觉全身都疼,胳膊、后背、屁股、大腿,我无法动弹。外面是暴雨声,夹杂着雷电。 我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这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实的回忆。 浓浓的秋雾中,刘妈的女儿把我还有一个小包袱一齐送到这个表叔家里来。她还递给表叔一个薄薄的信封,当时表叔和她老婆是和颜悦色的,还夸我的辫子又粗又黑真好看,脸蛋白净漂亮。家里只有个儿子,多个女儿也好,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红红”。记得那天刘妈的女儿走后,表婶按捺不住地打开了包袱,里面是我的家被洗劫后仅剩的一点点东西。 我梦见表婶向我们展示了她的“新时装”,一件丝绸肚兜。我认出了那原是我妈妈的一件丝绸衬衫,肚兜的边缘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她的两只大奶奶在绸子里抖动着,我觉得特别滑稽,大声笑了起来,表哥也笑,她也又羞又美地笑到直不起腰来。 表叔边笑边奚落她:“不许穿这样,贫农家哪能穿资本家的绸子。” 她笑得喘不上气:“所以才做成肚兜穿,谁也看不见。” 我飘飘忽忽看见自己和表哥还有别的小孩在树林的坟堆里奔跑,用小铲子采回家一整篮子野菜,有时候我们还能找到能吃的蘑菇。小羊羔们抵头打架或者边走边撒羊屎蛋。狗们会刨坑,会在树根下撒尿。坟包旁边很多干上挂着黑乎乎的黄鼠狼的干皮,那是我最怕的东西。坟堆旁边是长着很大叶子的树,小孩们叫它们“坟子树”,我总以为如果揭开那树叶的一层透明皮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很小的死人躺在里面。我学会了在野地里找吃的,有小簇的紫黑色浆果,有草的嫩芽,有榆钱、槐花,有洋姜、茅根。 我仅有的一点快乐仿佛一夜之间被冷风吹走了,一次表哥放学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资本家、汉奸,表叔表婶对我的态度也迅速转变,别的小孩有的不理我,小一点的朝我扔土块。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害怕、疑惑,希望有人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每当我开口,换来的都是厌恶的眼神和不耐烦的奚落。墙外也开始时不时地传来我在城市里听到过的那种疯狂的叫喊。 我被孤立了很久。 一次我看到表哥捉到一只小麻雀,它嘴角还是黄黄的,根本飞不高。表哥和别的小孩说要把这个害虫烧着吃掉。我看着那只被关在竹篾笼子里的小麻雀,它一双黑亮的眼睛也看着我,天不冷,它却瑟瑟发抖。我突然想到了自己,一样地弱小、孤单、无助。我趁那些小孩不注意,打开门,把小麻雀放走了。它很聪明,尽管弱小,但它一直高高低低地飞没有停,直到消失在不远的树林中。表哥生气地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别的小孩也是非常生气,我正式成了所有小孩的敌人。 家里有老鼠了,“是红红干的,因为她放走过麻雀一定对老鼠也好。” 羊拉稀了,“是红红干的,因为是红红割的草”。 母鸡被黄鼠狼捉走了,“是红红放黄鼠狼进来的。” 自己走路绊倒了,“是红红干的,她肯定诅咒我来着。” 后来麦粒发霉、豆腐长毛、白菜生虫、母猪不下仔儿都能怪到我的头上。外面有大人被拉出来当街批斗,在家里几个小孩就把我捆起来批斗。大人小孩都不允许我有任何反抗或者辩解,任何言语都会迎来一场机关枪似的怒骂。我不理解,这些大人小孩怎么仿佛一夜之间染了病似的暴戾易怒。那样发狂似得没有来由地冲别人喊叫,隔两米远都能感受到那愤怒地喘着的粗气。 我很久没梳过头发了,里面开始长虱子,不久开始长疮。表婶索性拿剪刀把我的头发剪了,只留头顶那一小撮,别的地方都剃光,看起来不男不女的。这么丑的样子,更是惹别的小孩都讨厌我。 有一天,我在河边割草。几个小孩一起把我推进了河里,然后一哄地跑了。河里其实没什么水,但是浅浅的水坑里有许许多多蚂蟥。待我从水里爬起来,我的腿上、胳膊上已经爬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蚂蟥。 我也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四 我再次尝试睁开眼的时候,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大半。很久滴水未进,嗓子又干又痒,我咳嗽了两下。这时候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在说话。 “醒了,说不定还有救!请大夫了没?听说大夫在十几里外关牛棚呢!” “请了,书记批的条子。” “那他啥时候到啊?” “嘿!大夫那玩意儿上长了个脓疮,走不了路。没人愿意让他搭驴车。他爬着来的。”众人一阵哄笑。 我不想死,我还想有一天能过上妈妈说过的更好的生活。我祈祷着大夫快点来,我什么药都能吃下。 不久,有人传信来:“大夫来不了啦!昨天刚被批斗过,让赵二脑袋他们拿白杨条子打!操他娘的,那帮小子真够狠的,整个屁股血淋淋的,裤子都扒不下来。今天冒着大雨,爬了三里路就晕了,现在人被拉回牛棚了。” “这丫头估计没救了。” “多俊的一个小姑娘,可惜命贱。” “资本主义的种就是矫情,吃不了苦,死了就死了吧。” “怎么向她父母交代?” “谁知道她爹娘是不是还活着?” “去林子里埋了吧。” “埋了吧。” 我不知道第二年我的坟头上会不会长满了青草,放羊的小孩会在我的小坟包上跳来跳去,山羊会拉羊屎蛋,狗会撒尿刨坑。旁边的坟子树诡异的枝桠上会不会有新的黄鼠狼没毛的干皮?我想我不怕这些了,因为死了我自已也是一个鬼了。 “人没断气呢,不能埋!你们真作孽啊!两年前那样一个好的小闺女,现在活生生到这种地步。你看看这么大的雨,这样惊天的雷,你们就不怕遭报应!”说这话的人我知道,是一个老疯子,他原来是个道士,后来神像被砸了,庙被烧了,他被打半死,人也疯了。 几个人把他轰走了。 “要不等她断气了再埋吧。这么大雨天的,谁去埋啊?弄一身水一身泥的。” 众人应和:“是啊,是啊。” 后来屋子里安静下来,大概很晚了,人都走了。 有人敲门叫走了表叔,河堤决口了,村里男劳力都要去堵洪水。 一会我隐隐约约闻到了烧纸钱的气味。 “红红啊,你走吧。千万不要怨恨我们家啊。怎么说我家养了你两年,待你也够情分的。保佑你表叔堵洪水不要出事。你要是有灵,赶紧把大雨停了吧。”是带着哭腔的表婶和带着恐惧抽噎的表哥。接着是“咚咚咚”磕头的声音。 就这样,我昏睡了三天。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肚子饿了,也想喝水。嗓子虽然肿着,但是已经可以吞咽了。 五 经历过这次劫后余生,我不再说话,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会说,但就是有团棉花卡在那,我说不出来,也不想说。 我死里逃生后变成哑巴的新闻很快就传开了。邻居街坊开始对表叔表婶指指点点,觉得是他们施虐导致我的哑病。表哥和其他小孩不敢随便欺负我了,表叔表婶也客气了不少。我的日子开始慢慢变得好过一点,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 一天我割草回来,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自称是我爸爸的好朋友,爸爸去世了,请他来收养我。他姓高,我可以叫他高叔叔。听到爸爸的死讯,我心里一惊,如同一把冰刀插入胸口,又痛又冷。那股冷气从胸腔蔓延到四肢,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想问他知不知道更多关于我父母的事,但是我说不出来,我又气又急哭了起来。表叔表婶对他非常客气,也很开心能把我这个烫手山芋送走。 我跟他走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也没带。 高叔叔的家空荡荡的,他给我用土砖坯搭了个小床,上面铺上厚厚的干草,一张旧毛毯,我睡觉的时候就盖着他那件领子很硬的旧军大衣。他会帮我洗澡梳头,我的头发渐渐长长了,梳成两条细细的小揪揪。他在我的床底下藏了一个小木箱,里面存着几本书。在没人的时候他会把门关好,然后拿出来读。当他发现我还认得几个字的时候,他又惊又喜。以后的每天他白天出去劳动,我去捡柴火或者割草,晚上教我认更多的字,他还给我争取到了进小学的机会。 他真得就像是我的爸爸一样,儒雅、博学、善良。我的生活在离开妈妈后第一次变得有“暖”的感觉。尽管这个时候已经是飘雪的深冬了。 有天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很厉害。刚到家里,他突然“扑通”向我跪下,然后自己扇自己耳光。 “攸宁,我有罪啊!” 我拦住他的手,希望他不要再伤害自己,但是根本拦不住。 “攸宁,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就是最大的坏蛋!我一辈子对不起你的父亲!” 我很害怕,他是我那样尊敬和爱戴的人,却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但是我不能说话,不能问为什么,不能哭出声来,不能表达自己的任何恐惧和疑惑。 第二天他酒醒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样给我准备好饭,一样在去劳动的路上让我在他手心里写字检验我的学习成果。那样高大的父亲一般的形象又回来了,我非常开心,也很珍惜他能够保持清醒的时光。 但是他喝酒越来越频繁,喝醉了就在我面前虐待自己,要么对我鞠躬作揖,或者扇自己耳光,甚至让我打他。我很愤怒,是的,由刚开始的怕他伤害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愤怒。我不想看他任何虐待自己或者忏悔的话。他是我敬仰的人,他那样自轻自贱,我非常失望、感觉被欺骗、背叛,还掺杂着奇怪的负罪感。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心在悄然麻木。 后来他喝再怎么烂醉,再怎么趴地上哭,痛苦地忏悔,我都躲起来,不想看到他。我对他渐渐甚至有厌恶和憎恨的感觉。他自私地将自己的情绪枷锁强行地套在我身上。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一种桎梏和钝击。 从他的醉话中得知,他曾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因出身问题一起被送去农场劳动。但他扛不住一轮又一轮的批斗、侮辱、打骂和死亡威胁;为自保作假证陷害父亲,父亲被判了死刑。他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为背叛朋友,一起劳动的人们嘲讽他、轻蔑他、甚至有人会侮辱他、殴打他。他自己也良心不得安宁,收养我是为他自己赎罪。 渐渐地,就算他清醒的时候,我也不想和他互动。我总是希望吃完早饭能早点去学校。到了学校即便是不上课,给学校割草、种菜甚至捡大粪都比在家里要轻松自在。 表面上我拿他当父亲一样爱戴和敬仰,他也一样视我如己出。但真实的我仿佛是被包进了棉花里的小鸟,即便是有翅膀、有利爪、有尖喙,都于事无补,我越是奋力挣扎,这些纤维就缠得越多、越紧,直到我窒息;也像是饮下一副慢性毒药,先让我脑子昏聩,然后慢慢感受死亡。 他能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他以为我是为父亲的死而怨恨他,他所能做的就是表现出无比宽阔的胸怀来感化我的怨怒来赎他自己的罪,也希望能得到我的原谅。 事实上我憎恶他的是他千年不变的所谓赎罪情结给人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那种毫无自尊感、瞬时都能烂成泥的人格。 有时候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六 突然间所有的人开始打乒乓球了,美帝不再是敌人了,还可以成为朋友。 我在学校刚刚劳动完,在擦汗的时候,有同学说班主任让我去办公室,说是有我美国来的亲戚。当我走进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为里面坐着两个人和我们穿的衣服都不一样。男的西装革履,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姑娘穿着漂亮的套装裙子,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还系着印花缎子的蝴蝶结。 “攸宁,还记得我吗?” 我望着给我说话的男人,眉眼处仿佛有点熟悉,但又很陌生,我摇摇头。 那个小姑娘走近,缓缓拉起我的手,放我手心里一张照片。我细细看着照片,有两个女人,一个女人揽着一个小姑娘,另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女人们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男子。待我再细看时,那个抱小婴儿的女人分明就是我的妈妈!但我已经记不起爸爸的容貌。女人们身后的两个年轻男子,相貌颇为相似。其中一个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我心“砰砰”跳着,但是表情上没有丝毫反应。 “攸宁,我是大伯啊!她是堂姐,攸君。” 一个画面闪电一般地从我脑海划过,我家里也曾有过一张一样的照片!我抬起头,脑子嗡嗡响,眼睛里充满泪花,冲他们点点头。 小姑娘笑了,过来抱住了我。 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我看着陆地离我越来越远,想到父母永远留在那里,想到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所有的疑惑、悲愤像开闸的泄洪一样冲向我的头顶,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伯父揽着我的头,堂姐仅仅攥住我的手。机舱虽然坐满了人,但是安静地可怕,大家都不敢发出声音,仿佛一点不老实飞机就起飞不了了;怕这场旅程就是一个做了多次有破灭的梦。 只有我一个小孩的哭声回荡,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发出声音! 我感觉有一种从头顶到脚尖的通透与畅快,心就像是一个旋转的太极球,时而轻快,时而沉重;我的脑袋像是被冰水浸过的,清亮、闷痛又朦胧。 (安徽藏小虎) |
Powered by Discuz! X3.2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