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京都数万学子衔命(听从号召)去国(离开首都),赴秦地落户,余之所至,乃黄陵县隆坊镇。隆坊,古镇也,历千余岁矣。虽颓垣弊野,川壑勾连,直土鹄立,断崖危耸。且民生凋敝,食不济岁,百姓鹑衣百结,几类群丐。然民风古朴,善良顺懦。初,视知青为上差,呼必冠“老”。然则心怀体恤,待余等皆若子嗣焉。 一日向晚,日昏昏其堕(将落),风惨惨如咽。收工毕,男女迤逦(陆续缓行)回村。余荷锄于后,忽尘眯目眇(盲),行不辨径。潸泪迷离,杖锄冥(摸索)行,良久始缓。待强睁目,则四野黯晦,残月如勾,风啸禾叶,云腾沟壑,寂寂然杳无人踪矣。循草径,踽踽(小步慢行)而行,亦无微惮(害怕)。 忽闻路侧簌簌,似有涉草同行者。循声冥搜,一窈窕村姑自陇中出,衣(穿着)红底黑格秋衫,面目昏昏莫辨。细审之,年方二八,双辫垂肩,拈山菊而自轻歌焉。时初至,乡人尚不尽识,婆姨女子更不相语。然荒郊僻野,夜行阡陌(庄稼地),料必村人野溺也。 女子遽(突然)见,惶恐万状,手中黄菊掷散一地,余为之拾,腆然而受。细诘年庚、姓氏,唯俯首讷讷(低头不语);邀同行,亦不语。良久(很久)赧颜(害羞)道:“客自何来?诚非贾家湾刘郎耶?”余具告。凝眉不解,良久恍悟,掩口灿笑曰:“憨郎失途耶?愧不如老牛哉!且随我行,彼悬灯荧荧处即汝之归宿也。”星辉淡淡,近觑(看)始知眉目姣好,貌韶秀也。 趑趄(小心慢走)夜行,村女如履平地,余已吴牛喘月。望悬灯如幻,心向往之,然咫尺之遥,力竭而不至。遂心生惑焉:向日回村具下行,安有此攀援之苦?思之步缓,踟蹰(犹豫)间忽闻身后隐隐众呼:“老孙——,老孙——”,回望数十火把、手电散漫田野,细辨之乃队长、村民及众知青也。余亦朗声回应。彼女掩耳蹙眉,情似不胜,嘤嘤曰:“憨郎莽夫矣,声类驴嘶,嚇煞人也。” 旋,众人寻至,皆额手庆幸,谓前途无路,皆断崖矣,何迷途至此!簇拥而还。回顾彼女,杳(消失)不知所踪矣。 翌日(第二天),经一舍,有垂髫(小儿)戏于门,眉目熟悉,绝类夜女。款扉以谢,有眇妪应门。入其舍,寒窑破败,家徒四壁。然像框中夜女果在其列——红底黑格秋衫,双辫及肩,目炯炯撩人。遂以昨夜引路事相告,但求面谢。老妪闻之,瘪嘴蠕蠕,浊泪长流:“瓜娃哩,莫戏语,我娃恓惶(可怜),坠崖去今(至今天)恰十载矣,安能为君引路乎?”余大惑。自忖(心想)村妪年迈昏聩,且秦音不稔(熟悉),非特隐(故意隐瞒)亦言差语误耳。遂诺诺以退。 垂髫儿倚门窥听,趿敝屣尾随,朗朗道:“北京娃,欲寻我姑乎?但随我来。”遂牵手引领,拨蒿,攀根,下坳。野径明灭(时有时无),延至沟底,回顾所自(来处),云动崖倾,俨然绝壁矣。崖底芳草萋萋,一方荒塚,无碑无铭,几湮于草莽,唯秋菊环布如茵,黄艳逼眼尔。小儿撷菊结环,置之塚曰:“是乃我姑宅也,尔不闻其歌乎?”余益愕然。 居士曰:村人云,陕北淫雨浸渍,土崩地裂,遇险者众矣。凡坠崖者,其魂戚戚然无归处,必索替者方得脱生。家人四时飨祭,必于坠处悬白灯导引归家,此诚民俗也。然则,坠女不强索,家人不相弃;游魂以歌亲其侄,幼子结环孝其姑,唯其善也。故歌以咏之: 《五律-坠女》 侨居异国斋,枕雨梦村槐; 情寄隆坊镇,心怀荒塚骸; 乾坤怜坠女,人鬼怨危崖; 泪泗何能已,青衫不及揩。 (写于加拿大布兰登)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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