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03篇:人心中的那“一把火”
每天来到了歇息地,牛们立即就会像一串珍珠项链断了线,粒粒“珍珠”即刻四处分散开来,摇头晃脑,喝水吃草,一些头一次踏上驮盐路的年轻牛儿,偶尔还会追逐撒欢。人们也就煮了那一天四道茶中的末道茶。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喝着“二号地区”那味道怪怪的泉水熬出来的味道怪怪的砖茶水,吃着肉和糌粑;重复着那些说了无数次的“荤腥”老故事(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用所谓的“盐语”,就是用平常的藏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然后发出一阵阵畅怀的欢笑。
太阳刚刚吻着西边的山梁,严寒就施展开淫威了。唐古拉山北坡的气温飞快地从摄氏十几、二十度直接降到了零下二十来度,可是那些小伙子们,却放着帐篷不愿睡,偏要在露天地上,垫上一条薄薄的羊毛垫子,再解开自己皮袍子,将全身一裹,最多再在上面加盖一条“志莫”(羊毛织成的毯子),就直接在那曾经被西方探险家称之为“生命禁区”、冻得硬梆梆的大地上酣然入睡,就像是睡在温暖的火炉旁。我问西饶:“他们几个不冷吗?”西饶说:“这些‘颇沙’(小伙子),都让一把火烤昏了头,恨不得赶快去找个姑娘来降降温,哪里还会冷?” 我见西饶也只有一条又小又薄的垫子,就问:“你的垫子这么薄,你也不冷吗?”他说:“别看我今年三十五,年轻人身上的那一把火虽说是没有多少了,可现在就是没有这个小垫子,我也不会冷。再说这小垫子跟着我已经驮过三回盐了哟。”
我铺好马背套,先将下半身钻进那“套子”里去,然后将马鞍子作为枕头,再将那杆水连珠压在身侧,再用皮大衣将头和上半身紧紧地盖住,就睡了下来。不久,身下透上一丝暖意。我知道这是那张狗熊皮送来的温暖。
这次驮盐,一路上天寒地冻暂且不说,自从翻过了唐古拉山,到达安多县朵马区的“木策”地方,那二十多天里,除了草地上不时飞驰而过的若干藏羚羊、黄羊和野驴,草丛里探头探脑的阿布拉(地老鼠),还有就是偶尔从天上掠过的一只兀鹰之外,压根儿就没有遇见过一个人,真正的人迹罕至之地呀。有时候,我甚至都有一点点动摇了,后悔没有听曹书记的话,不该来驮盐。
但是这时候,我又记起了西饶一路上爱唱的那一首由他自编的“新”盐歌:
“哈郎目”(神灵)教人真、善、美,
“郭那”(“黑头”。意为众生)讲究吃、穿、用;
“乌恰”(瞬息)之间万事空,
啊嘛志牟耶沙勒杜。(苯教的六字真言)。
我还想起了盐人们另一首他们自编的盐歌:
我心爱的驮牛察察(花牛)拉,
你快点走哟快一点行,
快到贝察湖驮回银盐巴,
“郎”(我)要去洛隆换回金青稞,
“郎”要去贡噶换回银普鲁。
那时候,西藏的民主改革过去也就是四、五年的时光,西藏由半封建、半奴隶社会制度一步跨入了社会主义。藏北的广大牧民群众,也由三大领主眼里“会说话的牲畜”,成为了国家的主人。在政治上来说,他们确实是一步登了天。但是在经济上,他们虽然初步改变了过去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悲惨境地,但距离“小康”还有着很大的距离。就拿西饶自编自唱那一首歌里面的吃、穿、用,和另一首歌里的金青稞、银氆氇来讲,都是一些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东西。也就是他们起早摸黑,含辛茹苦追求着的目标。可是这一次驮盐队的三十个人里面,其中就有八个贫苦牧民,自家一头驮牛也没有,他们是给别人来当雇工的。白花花的盐巴驮回去了,他们无权拿去换回“金青稞、银氆氇”,而只能得到一份菲薄的工钱。
可是,这些自称为“查花”的驮盐人,在这条件艰苦的驮盐路上,三十个驮盐人,无论有牛无牛,他们每天天刚亮,翻身起来,草草地收拾收拾物品,就赶牛、牵马慢慢往前走。太阳出来了,天气热了起来,他们将皮袄上半身脱下来,用那长长的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高挺着胸脯,赤裸着肩膀,一坨坨健美的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油光发亮,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移动着的花岗石雄伟雕像。他们始终是:处处心安理得,个个身体健康;人人精神抖搂,时时潇洒自如。
他们每天都是兴高采烈,过得有滋有味,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忧愁的样子。倒好像是有一把火,将他们的生命燃烧得如此地色彩斑斓!可是,这一把燃起顽强生命之火的火种来自何方?它怎么就不关照关照我一下呢?
一天,我们遇到了从青海玉树过来的一群磕长头的人(巴青人称他们为“查衬”)。他们从玉树结古镇,一步一个长头,要一直磕到拉萨去。若干个磕头人,在几个“后勤人员”的配合之下(所谓后勤,就是一路上或者是拉着一架板车,或者是用畜力、人力搬运食、宿用品的人),一年半载,甚至是更长的时间,有的人乃至是毕其一生,每天黎明即起,吃过一点糌粑或者是奶渣,双手戴上特制的木板,穿着膝盖处缝着两块兽皮的裤子,腰上围着围裙,嘴里默念经文,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这意味着自己领受到了佛祖的旨意和教诲);然后用手依次触额、口、心部位各一次(代表自己的心、口、意与佛和合为一);然后双膝跪地,全身匍匐,五体投地,额触地面,两手平直前伸,在指尖所及处划上一道横线,站起身来,走至横线处,再周而复始,重复着前面的动作……。
一路上,他们无一日不在经受着高原上的酷暑严寒,风霜雨雪。磕头的人们,不到歇息和宿营地,是不能开口说一句话,也不能张口喝一口水的。一路上,砂石蹭破了他们的额头和膝盖,开始时是流血,然后是结成了痂又结成了茧。再过一些日子,他们的衣服磨成了碎片片;头发结成了毛毡毡;双眼被风沙刮得红通通;双手和嘴唇上皲裂开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但是他们一如既往,默默地用自己的身子作为尺子,一下又一下,丈量着这无垠的大地。我计算了一下,磕一个头的长度按1•75米来计算,1000米长的路程,约要磕这样的长头570个,如此算来,从青海的结古(玉树)到拉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是1100千米,再加上一路上爬山涉水,道路曲里拐弯,我想起码也应该再增加0•3的系数,少说也就有1400千米了,那么就要磕长头八十万个!在途中若是遇到了河流或沼泽地带无法磕头时,还要用绳子测量出那空出来的一段路程的长度,等到了拉萨之后再补上。更有一些磕头人,因为疾病或者是其他原因,将自己的生命就留在了朝圣路上。同伴们也会按照藏族的习俗,妥善地安排好他或她的后事,再继续往前走。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那逝去的朝圣者的同伴们,会将他的一颗牙齿,带到拉萨大昭寺去,镶嵌在一根木柱上。后来我多次去大昭寺供奉酥油灯,听喇嘛说,那根柱子上的牙齿,其实是小孩子脱掉的乳齿。但是,对于那些将自己的生命坦然地留在了朝圣路上的人们,我还是充满着深深的敬意。
在我还没有来到巴青之前,也几次在路上遇到过磕长头的人。那时候我就运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连一知半解都够不上的“唯物主义”知识来衡量,觉得他们是在自讨苦吃,实在是太可怜了也太可笑了。一次在青藏路边又遇到了几个“查衬”在休息,刚好我们那位汽车驾驶员停车,让大家下来“方便方便”,我急忙拿起几个冷馒头给他们送过去。一位老者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馒头,嘴里连声说着“土结切”。其他的几个人则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有的只是满脸洋溢着那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百分之百的笑容。我不禁对自己原先那轻率的“自讨苦吃”的结论产生了怀疑。但是我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呢?
这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西绕自编自唱的那首歌的后半句:
“乌恰”(瞬息)之间万事空,
啊嘛志牟耶沙勒杜。(苯教的六字真言)。
好一个“乌恰”(瞬息)之间万事空!若用汉语将那意思翻译过来,可就是佛家说的“无常”呀!
佛陀所说的“无常”,并不是否定现象界的“现象”,而是说: “诸行无常 诸法无我 涅盘寂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保持长久不变,如果众生觉得痛苦,就是因为不懂无常,错以为事物有恒。一个人如果不能认识“无常”、“无我”的道理,而是执着于“有常”、“有我”,那就是自寻烦恼,也就是痛苦的根源。这三句话是佛教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一种根本消灭了苦果苦因,摆脱了生死轮回的、常人难以领悟的理想境界,这才是最高的自由,而不是生下来就等着去死这么简单。这不就是西绕唱的“乌恰”(瞬息)之间万事空吗?
此时此地,我突然感悟到,人不仅仅是生活在一个吃、穿、用的现实世界里,同样还需要得到精神食粮的滋养。我国著名医学家林巧稚就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真正的医学和宗教信仰有相通之处。”但是对于宗教信仰的争论,一直也没有停歇过。罗曼•罗兰说过:“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怀疑能使昨天的信仰摧毁,替明天的信仰开路。”我从参加工作那一天开始,接受的就是唯物主义的教育,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有幸接触到了西藏的密宗,又有缘遇到了几位恩师大德,对于林大夫的这一句话,才有了一点点真切的体会。
我还想起黑格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民族需要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不只是注意自己的脚下。” 驮盐的人们,还有那些磕长头的人们,他们的文化水平大都不高,甚至就是目不识丁。但是,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可可西里荒原上,他们能够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苦视为舒适安乐,靠的就是他们心里的那“一把火”。我想,心里能有这“一把火”的人,好像不仅仅只是注意了“自己的脚下”,那么,他们又算得上是在“仰望星空”吗?
直到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记起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据说是佛陀教导人们的一个“不思不议”的禅定方法:当精神意志高度宁定的时候,一切念头放下,心海澄澈,所有幻相消失,那时宇宙和生命的真相就会完全呈现,这种境界就被称之为“开悟”或“明心见性”。难道说,这也就是点燃了驮盐人心中的那“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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