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东头的发婶刚踩着凳子爬上院墙,又从院墙爬到屋顶,太阳马上羞红了脸躲得无影无踪。一年三百多天,最起码有一百天,发婶要在这个时候爬上院墙再爬上屋顶骂人。村里人说,发婶不仅嘴磨不烂,就连裤裆也磨不烂。嘴磨不烂,是有随处的,她娘家爹是卖老鼠药的,别看现在公社不让他卖了,可是嘴皮子还在那儿晾着呢!要说发婶的裤裆磨不烂,还真找不到随谁。发婶说,不骂行吗?俺家菜地的南瓜又让人给偷了。 “你个山西大叫驴配的,你偷了俺家的南瓜噎死你......” “你这个瘸巴大林操的,你吃了俺家的南瓜为了挨操有力气吗......” 村子不大,整个柳沟大队就一百二十三户人家,别说发婶站在屋顶骂,就是在院子里骂,村里人也都能听到。不过,大伙早就习惯了这种声音,不只是发婶,每天都有人骂街,不是丢葱丢蒜,就是被人偷了鸡蛋。有时还出现戏剧性一幕,村东头的刚开始骂偷了她家豆角的,村西头也有人骂鸡窝里鸡蛋被偷走了,骂着骂着,两家打起来了。和别人比起来,发婶骂人的次数要多一点。在柳沟大队,有趣的是骂人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骂人,骂的内容都会出现两个主角,也难怪这两个主角被挂在嘴边,他们是柳沟村特有的,一个是大队里从山西买回来的种驴,另一个就是种驴饲养员瘸巴大林。 真正在意发婶骂人的,在柳沟村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瘸巴大林。发婶刚开始骂的时候,瘸巴大林已经伺候完种驴,半斤两高粱烧也进了肚。他扇着那把他娘给他留下来的鸡毛扇子,心思正处在神游状态。他对法婶很厌恶,且不说她那满脸的家雀屎,就说那两个垂到腰间的乳房也让他想吐。女人的乳房长得和口袋一样,是天生的还是让他男人给拽的,他想不出,总之很恶心。 “谁偷了发婶的南瓜呢?” 瘸巴大林躺在那把一动就嘎吱响的竹椅上,看着满天刚出来的星星,一个个地过滤偷南瓜的人。肯定不是男人偷的,每次有人丢了东西骂大街,每次有人骂“你个瘸巴大林操的”,他都这样认为。他喜欢村里人骂大街时把他扯进去,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声在村里很臭,村里人疯传着他和四五个女人搞过破鞋。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是光棍一条。血缘比较近的几家人也躲得远远的,他们的孩子订婚换帖从不写上他的名字,害怕污了他们的好名声。他最希望偷发婶的南瓜的是村革委会主任翟心国的老婆。那个娘们在瘸巴大林的印象中就是天仙。这个女人因为是革委会主任的老婆,经常见到来他家的公社干部,所以穿的衣服比村里其她女人要干净些,村里的女人很少和她一样穿细布褂子。瘸巴大林有一次看到她坐在田埂上,解开对襟的衣扣,将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那奶子真叫丰满白皙,馒头型的,比发婶那布袋子强多了。这个女人看到瘸巴大林那邪里邪气的眼神,不阴不阳地问他是不是也饿了,要不也吃一口。虽然瘸巴大林按村里的辈分叫她婶子,但她要小十几岁,瘸巴大林还是吓得躲开了,身后传来翟心国老婆咯咯的笑声。 起风了,饲养处后面的玉米叶子被刮得发出了飒飒声。虽然刚到秋天,大林还是感到了一丝凉意。发婶的骂声没有了,村里静了下来,大概大家都在家吸溜吸溜地喝玉米糊糊了。大队饲养处建在村北头,和大队部在一个院子里,前面那排是大队小学和药房。这两排公家房子的东边就是大队的果园。就要成熟了的苹果的香气被风刮得飘进饲养处,混合着驴粪的味道直往大林的鼻孔里钻。闻惯了驴粪味道的他不喜欢这种混合气味。大林打了个嚏喷,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又该来了。” 该来的是原村支部书记闫志华和革委会主任翟心国。五十三岁的闫志华从解放后一直担任村里的负责人,性格耿直。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公社号召各村大搞梯田建设,他在动员大会上说了句“把这么好的水浇地堆起来弄成梯田不是脱了裤放屁找麻烦吗”而被撤了职。六六年运动开始的时候,他又成了大会小会批斗的对象,和瘸巴大林成了柳沟村最臭的两个人。运动都开始四年了,现在还得每晚和村领导汇报思想。听他汇报思想的是村革委会主任翟心国。闫志华当村支书的时候,翟心国是团支部书记,是闫志华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时几乎天天追在闫志华的屁股后面表决心,就像现在闫志华天天和他汇报思想一样准时。当学习大寨大搞梯田建设的通知下来后,翟心国笑着和闫志华说,这不是胡闹吗?好好的平原地再堆起来搞成梯田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自己找麻烦。闫志华在会上气呼呼地和公社领导说这句话的时候,翟心国在家里写了十几页准备在农业学大寨活动中奉献青春的决心书。 瘸巴大林对翟心国一点好感也没有,这也并不仅仅因为今年春天他把翟心国堵到自己侄媳妇的炕上。他觉得翟心国岁数不大,一肚子坏水,而且特别没有良心。只看他批斗闫志华的那股子狠劲,就让瘸巴大林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闫志华毕竟是翟心国的领路人,就算犯了错误,也不能比公社领导还严厉啊。为此,瘸巴大林找过翟心国,翟心国还真给大林面子,收敛了不少。他不给大林面子不行,一是因为大林是伤残志愿军战士,二是因为大林是唯一知道他爹在解放前干过绑票勾当的人,尽管那是在外县干的。 瘸巴大林和闫志华可以算得上是生命之交。他比闫志华小八岁。一九四八年,他还是村民兵,在一次手榴弹投射训练中,由于心慌出现了失误,是当时的民兵队长闫志华眼疾手快,把滑落在他脚下冒着烟的手榴弹投出去。第二年,他听了闫志华的话当了兵。他从当兵到伤残回家,守寡的老娘一直由闫志华照管。闫志华蒙难后,瘸巴大林是唯一和他友好如初的人。 大队部和种驴饲养处在一个院里,大队部在里面,去大队部的人必须经过饲养处的门口。饲养处一共三间房,右边一间是放饲料的地方,左边一间是瘸巴大林的住处,中间那间养着种驴,屋门就开在中间房里。大林给驴上了夜料,沏了一壶茶,斜躺在被垛上,透过窗户瞅着院里,等着闫志华的到来。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按以往,汇报思想的和听汇报的都该到了,可他俩迟迟没到。难道是每晚的思想汇报解除了?但愿那样,志华也就省心了。瘸巴大林心里这样想着。 一个人影闪进了院里,来人进大门很快,但到了院里有点犹犹豫豫。尽管月亮还没出来,大林还是一眼瞅出来人是翟合刚的老婆翠云。翟合刚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用村里的话来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他的老婆翠云正好相反,人长得好看,嘴巴又巧,还蒸得一锅好馍馍。平常偷偷摸摸地蒸馍馍卖,也算为村里人招待客人解了急。要不是她娘家成分高,这样的好媳妇怎么能轮到翟合刚头上。 瘸巴大林正纳闷她来干啥,翟心国走进了院子,并随手关上了院子大门。 翟心国见到翠云,口气很严肃地问:“你来了。” 翠云“嗯”了一声。 “那进屋吧!”翟心国一边开大队部的门,一边和翠云说:“你太不老实了。” 瘸巴大林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灶台前吹灭了煤油灯,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墙边,把东墙上的一个木橛子拔出来。随着翟心国把大队办公室的马提灯点亮,一束细小的亮光直射到屋里来。这个小窟窿眼是瘸巴大林去年弄得,平常用一根木头橛子堵着,他白天从不拔出木橛子,只有晚上大队部有人的时候才偷用一下,一直没被人发现。闫志华每晚和翟心国汇报思想的过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瘸巴大林屏住呼吸,左眼紧贴在窟窿眼上往办公室里偷瞄。 大队办公室一共有四间房,靠饲养处的三间房之间没有墙,屋顶有两架大梁连着,是大队会议室。另一个里间是休息室,有时公社领导来指导工作回不去了就在里面休息。会议室里有两张地主张有才家原来用的三抽桌,桌子头顶头排成一排,桌子两边各有一排坐四五个人的连椅。一只马提灯被从房梁上顺下来的铁丝吊在桌子上面。 翟心国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颗卷烟,身子向后仰着,要不是有椅子后背撑着,肯定仰到地面上。他一脸的严肃,眯着眼瞅着桌子对面低着头的翠云。翠云站在对面,始终不敢抬头,心跳得厉害,本来就大的胸脯似乎要被急跳的心脏弹得撑破衣服。翟心国瞅着翠云因为给孩子喂奶留在胸口衣服上的湿渍咽了口唾沫。 翟心国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指着翠云说:“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上级不允许个人做买卖,我和你说了不是一遍了,你咋还顶着风上呢?” 翠云被他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别看她嘴皮子利落,可她也知道自己干的是投机倒把的事。她懦弱地说:“孩子小,我不能下地挣工分,孩子的爷爷有病也不能挣工分,我不蒸点馍馍卖,光靠你合刚兄弟那点工分,一家人吃啥啊!” “你又来了,”翟心国直起身子,大声训斥着翠云:“别人怎么过了?不都一样嘛,就你家不能过了吗?我今天去公社开会,领导专门点了你家的事。你也是的,在村里偷偷摸摸地卖点也就罢了,竟然还卖到外村去。看来你是坚决走投机倒把这条路了。” 大林听到这儿,心里暗暗骂道:“驴屌操的,你昨天晚上喝得不省人事,今天在大队部睡了一天,什么时候去公社了?” 翠云抬头看了一眼翟心国,见他的脸涨红涨红的,又赶紧低下头,嘟囔道:“就这么大个村,有几家舍得买白面馍馍啊。咱们村才卖几斤。” “你不卖就行了,”翟心国站起来,踱到了桌子对面,口气缓和了许多,“我也知道你困难,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你还是我爹做媒嫁到柳沟村的呢,可是有啥办法呢,投机倒把是犯法的。我和公社领导好说歹说,公社才没来抓人,让我对你说服教育,宽大处理,要不然你和合刚得游街。别站着了,坐下吧。” 大林在心里呸了一口,“你也不说说你爹给她爷爷打长工时,勾结土匪绑她爹票的事。” 翠云见翟心国态度温和了,也就坐了下来,看着桌面说:“我知道心国哥给俺家担着呢,再也不蒸了。” 翟心国连忙说:“别不蒸了啊,有我在,你怕啥,小心点就是。” 翠云连忙站起来,看着翟心国说:“行吗?” 翟心国双手搭在翠云肩上,把翠云按到椅子上,语气很干脆地说:“有我在,你怕啥?” “那就谢谢心国哥了,家里来了客人要馍馍的话,尽管去拿。” 翟心国好像想起了什么,答非所问地说:“你等一下,我到院子里看看。” 大林赶忙离开那小窟窿眼,躺在炕上,假装打起了呼噜。 翟心国在饲养处外面听了一会,又回去了。大林赶紧爬起来,又把右眼贴在了窟窿眼上。 翟心国回到会议室,站在翠云的背后,右手拍着翠云的肩膀说:“投机倒把可不是小事,我给你担着很大的风险啊,弄不好,我要犯错误的,不过,我表叔在县里当革委会副主任,有事会护着我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滑进翠云的衣领里面。翠云吓得想站起来,他左手把她按回椅子,喘着粗气说:“你也够大胆的,你娘家本来就是地主成分,犯了事要劳改的。”翠云又坐下了。 翟心国已经把翠云的上衣扣全解开了,一对雪白的奶子露了出来,粉红色的乳头像两颗饱满的樱桃。他蹲了下来,把头埋在翠云的双乳间,不断地吮吸着。翠云闭着眼,脸朝着天,一声不吭。 瘸巴大林看到翠云那一对大奶子的瞬间,头皮一阵发麻,不由地感叹翠云长了一对好奶子,比翟心国老婆的奶子还大还白。他不由地摸了一下两腿之间,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翟心国想解翠云的腰带,翠云死死护住,非常坚决地说:“心国哥,只能这样了,你的好,我记住了,再做别的就对不起你合刚兄弟了。” 翟心国一边试图把手伸进翠云裤裆里,一边对翠云说:“好弟妹,今后你就放开心蒸馍馍吧,光咱大队里也用不少啊,公社来人,放电影的来了,拖拉机站上来耕地,都用你的馍馍,松手吧!” “不行,这样我没法做人了。”翠云态度很坚决。 两人撕扯着...... 瘸巴大林麻利地从炕席下面摸出呱哒板,来到院里,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说开了快板: 一九五三年,美帝的和谈阴谋被揭穿,他要疯狂北窜霸占全朝鲜。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阴云笼罩安平山。在这山上,盘踞着美李的王牌军,号称是常胜部队美式装备的白虎团,伪团部设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它是难攻易守戒备严,铁丝网一道又一道,地雷密布在前沿,明礁暗堡到处是,那口令一会儿就一换...... 别看瘸巴大林的腿瘸,快板说得真好,不愧是志愿军文工团出身。要不然农闲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喜欢在晚上听他打快板嘛。他才说了几句,大队部的门就开了。翟心国从里面走出来,对瘸巴大林说:“还没睡啊,又有雅兴了?” 瘸巴大林装作惊讶地说:“是大队长啊,老书记汇报完了吗?” “哦,那啥,今天没空和他谈,抓了个投机倒把的典型。你还在里面干啥?还不快滚,再抓着你,绝不轻饶。” 翠云走了后,翟心国又和瘸巴大林东拉西扯了一通,才回家睡觉,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和瘸巴大林说:“这几天给驴加点料,过几天,公社的领导来参观咱们的种驴。” 二 柳沟大队的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刚露脸的太阳在天空中发出柔和的光辉,果园里被露水湿润了的苹果树在晨辉中既澄清又缥缈。乡下人的作息时间和城里人有着很大的区别。乡下人的劳动时间分为早晨、上午、下午三段,他们早晨一醒来不吃饭就得下地劳动。今天早晨露水太大,不仅打湿了庄稼,还润湿了田埂,村民害怕湿了衣服,再加上庄稼马上要熟了,地里也没啥活,所以柳沟大队的田野里在今天早晨显得有些寂静。 瘸巴大林和往常一样,正牵着驴一瘸一拐地沿着饲养处后面的小路遛驴。种驴对路边那些因露水打湿而显得新鲜的杂草产生了食欲,不住地想挣脱缰绳去啃食杂草,瘸巴大林不得不一遍遍地将低下的驴头拽起来。种驴娇贵着呢,他害怕驴吃坏了肚子。再说了,上午刘家塘坊大队那匹发情的黑马要来配种,他们大队想要一匹骡子都想疯了。如果这个时候驴的肚子受了凉,影响了配种,那可是大事。临近的两个公社就这一头种驴,公社是很重视的。 瘸巴大林和种驴来到村东头的河边,秀果然和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衣服,十年了,她每天必须来洗,因为她那瘫了的丈夫屎尿不能自理。本来,她家的门前就有一个池塘,可是全大队人的水井就建在池塘边上,她觉得在池塘里洗沾了屎尿的衣服村里人会恶心,尽管很多刚生了孩子的家庭在池塘里洗尿布。秀不会那么做,她不愿让人说她闲话,可现在大队里人偏偏嚼她舌根子。 瘸巴大林把驴拴在河坝的一棵小树上,下了河滩,瞥了一下周围没人,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递给秀,秀推辞着说不要。 “拿着吧,我这个月又快领了。”瘸巴大林有点哀求地说。 五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在柳沟村一百多户人家中,年终结算的时候,能领到十元以上的家庭也就三十多户。大部分还得向生产队交钱,因为他们的工分挣得少。瘸巴大林在村里是最有钱的,除了每年当饲养员的三千工分外,每月还能从民政部门领到二十元的伤残抚恤金。 秀的推辞是假的,自从她男人修屋顶摔断了腰,她家成了大队里有名的困难户,她一年挣不了几个工分,要不是她闺女去年在大队小学当了民办老师,家里更揭不开锅,这几年也多亏了瘸巴大林接济她点。 瘸巴大林是真心接济秀,他觉得欠秀的。虽然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不能娶秀。他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别说是秀,就是自己的老娘和弟弟到死也不知道。 秀接过钱,一边往盆里收拾衣服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瘸巴大林说:“快走吧,以后别给我了,给你那些相好的去。” 瘸巴大林知道自己名声臭,秀害怕让人看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牵了驴下了河坝。 他上了小路,碰到了掴着筐的发婶。发婶好像是在故意等着瘸巴大林。她好像很热的样子,两手抓着衣襟上下扇着风,垂在腰间的布袋子样的奶子时隐时现。她仰起脖子,朝着河边的方向张望着说:“大林哥,去河边饮驴了。” 瘸巴大林打心里厌恶发婶,他在村里的那些臭名声和她有很大的关系。他也知道她对他有意思,严格地说对她兜里的钱有意思,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有一次甚至直接和他说别把钱都给了别人,也给她几个花花。他看着发婶那挑逗的样子,不想理她,嘴上只是“哼”了一声。 发婶见瘸巴大林不理她,用尖酸的口气说:“又找哪个相好的去了?” 瘸巴大林见发婶嘴不饶人,看着她的草筐说:“我看看你早晨打了多少草?”他知道,别看发婶整天爬到屋顶骂别人偷了她家的东西,她也不是个手干净的人,估计今天的筐里没有南瓜豆角,也得有几颗棒子。 “看在你眼里拔不出来了。”发婶悻悻地走了。 瘸巴大林在后面喊道:“慢着点,别把布袋子甩丢了。” 发婶把瘸巴大林甩在后面,来到果园旁边,顺手捡起一块半头砖,冲着一棵结满苹果的树狠狠地扔过去,四五个苹果应声落地。有篱笆墙挡着,发婶够不到苹果。她从路旁的小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想把苹果扒拉出来。篱笆墙内的翟大个子一把夺下了她的树枝。 翟大个子是翟心国的亲叔,原来是个宰猪的,国家不让私人屠宰后,他就给大队看果园了。看果园这个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看果园的人不仅拿全年的工分,卖果子时也能在公社驻地的工农兵饭店吃顿包子或者油条,晚上也能偷偷拿几个果子回家,让老婆孩子尝个鲜。要不是翟心国在大队负责,他干不上这个活。 按辈分发婶叫翟大个子爷爷,她见被发现了,嘻嘻笑着说:“大爷爷,孩子发烧要吃苹果呢!家里又没钱买,只好拿几个了。” 翟大个子知道发婶撒谎,虎着脸说:“都和你一样的话,大队里的东西还不都拿光了?孩子真病了的话,让继发来拿。” 发婶知道没希望了,也不搭腔,只好耷拉着脸掴起筐,心里骂骂咧咧地离开果园。她走到学校门口碰到了刚放学的香玲。香玲见她黑着脸,嘴里嘟嘟囔囔的,问她怎么了。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在河边让那个玩大驴的气得。 香玲的脸一阵通红。她小时候的记忆中瘸巴大林是她家的常客。她从小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长大了后坚决阻止瘸巴到她家来。就在刚才,她还处理了一起和瘸巴大林有关的学生打架事件。 香玲今年十八岁,人长得水灵,姥娘家人们都说像她妈年轻的时候。她是大队里唯一的高中生,高中只上了一年,学校就停了课。去年大队小学缺老师,她就当了一名民办老师,她可以不用下地劳动,拿全年的工分。学校就在大队部前面,一共三个教室,一个办公室。别看柳沟大队只有八十二个小学生,但一到五年级很齐全。教师一共三名,一位是公社派来的公办教师,再就是香玲和另一位男民办教师。一、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五年级单独一个教室。香玲教二、四年级。 早晨,她给学生讲完了课,回到办公室批改作业。她还没批几本,二年级的金花就跑来和她报告说,四年级的打起来了。打架的是发婶的儿子闫海华和翟志刚的儿子翟岩青。两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伤,闫海华的衣服也烂了,肯定吃了亏,因为翟岩青的弟弟在二年级,也上手了。 香玲让翟岩青弟兄俩和闫海华都站在讲台上,询问他们为啥打架。 翟岩青气呼呼地说:“他扯舌头。” 香玲问闫海华说什么了,闫海华低着头不出声。 “那你说,”香玲只好问翟岩青,“他扯什么舌头了?” 翟岩青依旧不出声,他的弟弟突然说:“闫海华说俺娘和瘸巴大林在棒子地里玩大驴。” 二、四年级的学生都趴在桌子上笑了,香玲气得推了闫海华一把说:“你听谁胡说八道?” 闫海华很委屈很无辜地说:“老师,这是真的,俺娘说的,在棒子地里被人逮着了。” 香玲气得拿起一把笤帚,在闫海华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下,一边打一边说:“我看你今后还敢胡说嘛,小小年纪不学好。” 这是香玲当老师以来,第一次打学生。 香玲回到家,她娘正往绳子上晒衣服。见到香玲,秀指着厨房说:“饭做好了,你拾掇拾掇吃饭吧。” 香玲没出声,回到西里间自己的屋里,坐在了炕边不说话。 秀挂好了衣服,进屋见香玲还没拾掇饭,也就没催她,自己放下小吃饭桌,搬好板凳,到厨房先给香玲他爹盛了一碗稀饭,拿了一个窝头送到东里间屋,再把稀饭、窝头和一碗昨晚剩下的炒南瓜摆到小吃饭桌上,才喊香玲吃饭,香玲没答应。秀到西里间屋,看到香玲坐在炕边生闷气,就用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问香玲是不是病了。 香玲看到娘忙前忙后,眼里噙着泪,拉着秀的手说:“娘,你能不能不和那个人来往,他是个啥人你不知道吗?” 秀看着眼泪汪汪的香玲,心痛的厉害,秀说:“闺女,娘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娘和你说过,没嫁给你爹以前,娘和他订过亲,后来亲事散了。过去他到咱家来,他那是和你爹好,找你爹拉呱。” “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和他说话,”香玲从炕上站起来,“他名声多臭啊!你不知道?” “闺女,我咋不知道啊,我没和他联系过,这几年也没到咱家来了,你爹还挺想他的,整天叨叨他。” 一直在听他母女俩说话的瘫子在东里间屋说:“香玲,你大林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爹心里有数。爹不会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香玲窜到堂屋,冲着她爹的屋说:“你又不出门,你知道啥,现在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是头种驴。”香玲说完,把一只板凳踢翻,气冲冲地走了。 秀瘫软在香玲的炕上,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五元钱,揉成一个蛋蛋扔到地上,轻轻啜泣起来。她不敢大声哭,她害怕邻居听到。这些年的风言风语她早听腻了,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要是她和大林有那样的事也不冤枉,可惜没有。她从香玲的爹摔得腰以下失去知觉就守了活寡。她独自一人养活孩子,还得伺候炕上的瘫子,夜里还得忍受漫漫长夜。家里最穷的时候,她连条没补丁的裤子也没有。她还不到五十的人,头发都白了许多。 想到这些,秀哭出了声。瘫子喊道:“秀,别和孩子生气,她不懂事。” “你闭上你的嘴,”秀第一次对瘫子喊道:“你知道我的苦吗?” 瘫子不说话了。 秀知道不该和瘫子发火。瘫子知道她心里的苦,他也知道这些年大林帮了家里不少忙,没有大林这个家过不下去。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曾传到他的耳朵,他从没发过火,甚至反过来安慰秀,还暗示秀别在外面和大林搭腔,有什么话家里说。 秀恨瘸巴大林。这个男人给她带来很大的伤害,她嫁到柳沟村,就是为了气这个男人。 秀的娘家是离柳沟大队五里地的薛家坝。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家里有一个哥哥。秀是薛家坝数得着的俊闺女,家里地里一把好手。土改以后,秀积极参加村里的活动,参加妇救会,进了识字班,被区里评为支前模范。在参加区里的表彰大会时,认识了同样先进的闫大林。闫大林在主席台上发了言。闫大林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腿上打着绑腿,一根武装带系在腰间。秀那颗少女的心涌动了。后来,区里在各村调人排练秧歌,秀和闫大林才有了面对面的交往。 两人有了那层意思后,闫大林托媒人到秀家里提亲。秀的爹认识大林这孩子,虽然父亲早就没了,弟兄俩和守寡的母亲过日子,但是小日子还算过得去。亲事就这样成了。 就在两家想把婚事办了的时候,闫大林听闫志华的劝说参了军。闫大林坚决要求把婚事向后拖,秀和家里人明白闫大林的意思,见拗不过大林,也就随了他的意见。 闫大林参军一年多,就随着部队去了朝鲜。秀在家里默默地等着他,还经常让她爹到大林家拿来针线活帮着做。半年后,秀接到了大林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闫大林在信里说,他和一位文工团的女战士好上了,和秀的亲事解除。 秀哭了几天,最后和劝她的父母说,非柳沟村的人不嫁。就这样,秀还是嫁到了柳沟村,而且嫁给了闫大林的发小。 两年后,闫大林回来了,他没带着文工团的老婆回来,反而拖着一条残腿回来的。村里人都说,文工团的老婆看他残废了,跟别人跑了。在秀的眼里,闫大林不再那么高大,甚至觉得他说话都变了,多了几分娘娘腔。 本来,秀在闫大林的面前可以高傲地活着,因为闫大林始终没找上媳妇,上门提亲的倒是不少,不知啥原因一个没成,秀甚至产生了幸灾乐祸的感觉。可是在她的女儿香玲八岁的时候,她的男人成了瘫子,家里立刻塌了天。闫大林这十年没少帮她家,开始,秀是拒绝的,后来家里实在不能过了,才开始接受他的帮助。 秀是这样想的,她花了大林的钱,总比大林把钱花在那些不要脸的娘们身上强。 三 翟心国刚离开学校办公室,香玲气得把一摞书摔到了地上。 “这算什么事啊!”,公办老师丁金国边给香玲收拾地上的书本,边嘟囔道:“这是政治任务,不去也不行呀。” 丁金国是本县外公社的,孩子老婆还在济南市。他原来是省里一所科研单位的工程师,因为在原单位里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下放到原籍,由于对自己错误有深刻的反省,积极向组织交心,县里没让他下地劳动,安排他在柳沟大队教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同志,比一些顽固不化的同事进了牛棚幸运多了。在柳沟小学,他除了教书,从不多说一句话,对大队长翟心国马首是瞻。 另一位民办老师是闫志华的儿子,他虽然从有学校就在大队里当老师,但是他爹是犯了错误的人,更不敢多说话,能在教师岗位上待下去,他已经非常感谢毛主席治病救人的方针了。 香玲知道丁金国不敢多说话,就看着闷声不响的闫老师,用商量的口吻说:“闫老师,你去找大队的几个领导说说,这样的事不能让学生参加。要声势要场面,也得看看孩子们能不能参加呀。” 闫老师连连摆着手说:“我可不敢,你刚才没看到大队长看我的眼神吗?我可不找事。” 香玲心里也知道他们两位没有办法,再说这也不是大队长的主意,翟心国刚才说的很清楚,这是公社革委会布置的任务。 “都怪那个瘸巴大林,”香玲很生气地说:“要是没有他和他的驴,就不会有这事了。” “对了,和饲养员说说也行,他只要反对,就没人能办这事了。”丁金国看着香玲说。 香玲也知道,在周围几个大队,只有瘸巴大林能干这活,他要是撂了挑子,事情肯定黄了。她听丁金国这么一说,看了看闫老师,闫老师低着头不出声。 下午放了学,香玲回到家,帮他爹把湿了的褥子换上,又给猪拌了食,见她娘还没收工回家,就拾掇着做饭。庄户人家的饭很简单,窝头早就蒸好了,放在锅里热一下就行。菜也是现成的,家家户户都是咸萝卜条和虾酱。屋前屋后种的南瓜丝瓜倒是有,可油太金贵了,每家并不是天天炒菜,最多用南瓜、丝瓜或者豆角做个咸汤。香玲今天破天荒地炒了份南瓜,做了一锅豆角咸汤。 自从香玲前天和秀发了脾气,还是第一次做饭。秀收工回家后,见到香玲把饭做好了,心里敞亮了许多。她不是生闺女的气,她是怕闺女生她的气。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香玲是她的命根子。 香玲吃着饭,把公社领导要来柳沟大队开大牲畜配种经验学习会的事和秀说了。秀听说大队里为了壮大场面要学生们也参加,很生气地和香玲说,别说孩子们不能参加,妇女们也不能去。 香玲说:“我是不会领学生们去的,他俩要是害怕受处分就领着去,大不了撤了我的老师。”香玲说这话底气很足,一点也不含糊。 秀听香玲说不去有可能当不成老师了,心里很着急。民办老师可是个好差事,不是任何人都能当上的,要不是瘸巴找了他在县武装部的战友,翟心国绝对不会让香玲当。她现在还担心香玲当不长久,翟心国的大儿子明年就要初中毕业了。 “都怪瘸巴大林那个下三滥,要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些事。”香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说。 秀试探地问:“要不我去劝劝瘸巴,让他拦了这事?” 香玲噘着嘴没出声。 夜幕很快笼罩了柳沟大队,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除了远处蟋蟀凄切的叫声,只有空中闪动着的星星了。香玲趁着夜色,悄悄来到大队部的门口,透过铁栅栏门,看到饲养处的灯还没熄,隔壁大队办公室的灯也亮着,里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秀是不敢迈进这个大门的,因为里面这个人的名声太臭了,一个光棍子,而且是一个有钱的光棍子,还是一个见了女人走不开或者女人见了他走不开的光棍子。秀是来碰运气的,或许瘸巴大林也碰巧出来,他不可能这么早睡觉。 秀在大队部门口来回走了两圈,因为大队部的前面就是学校,要是碰到人,她会说是来找闺女香玲的。秀的运气果然很好,瘸巴大林从屋里走到院里。 秀紧贴在栅栏门上,轻声对瘸巴大林说:“你过来,我有话说。” 瘸巴大林这个时候是不会睡的,因为闫志华在大队部汇报思想还没走。他听出了秀的声音,赶忙来到大门口,也和秀一样轻声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 “你别说话,听我说,”秀不让瘸巴大林说话,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脸不要紧,可孩子们要脸。配牲口这样的腌臜事能让孩子们看吗?别说孩子了,大人们看了都脸红。你明天不干这活,公社里的人看谁去?你要是还披着张人皮,就把这事拦了。”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也没等瘸巴大林有啥反应急匆匆地扭头就走,一付躲不及的样子,在学校大门口还差点和一个人装个满怀。这个人是香玲。 瘸巴大林一开始还一头雾水,静了静神才明白秀说的是啥事。明天公社领导来参观配种场,他是知道的。别看饲养处只有一头种驴,可公社领导喜欢把这儿称作配种场。让学校的孩子参加这个活动,他不知道。他又不傻,能不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一边骂着,一边气冲冲地扭头冲向大队部。 “你白吃这么多年窝头了,”挨了秀一顿数落的瘸巴大林气冲冲地窜进大队部,冲着翟心国吼道:“也就你能干这缺德事。” 正在听闫志华汇报思想的翟心国被骂得一头雾水。在柳沟大队,也就是瘸巴大林敢和他这么说话,他拿瘸巴大林也没办法。瘸巴大林是伤残军人,根红苗正,战友在县里当武装部长,更主要的他是光棍子一个,生死不怕。可是,翟心国刚给闫志华读了一篇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文章,革命热情正高涨的时候,见瘸巴大林闯进来非常生气,屁股也没抬一下,耷拉着脸问瘸巴大林有啥事。 “明天公社来人,为啥让学生参加?”瘸巴大林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闫志华,逼问翟心国。 “哪次有革命活动,学生不参加了?他们不参加,谁来举旗子?”翟心国见瘸巴大林问这事,心就放下了,他还认为瘸巴大林为了自己和他侄媳妇的事找茬呢。 “呸!你别上纲上线了,配牲口是啥革命活动。”瘸巴大林撇着嘴说。 翟心国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你这话也就在家里说,现在我们县大牲畜缺乏,县革委会号召各公社发展大牲畜养殖,为农业学大寨增加畜力。附近三个公社就我们大队有配种场,其他两个公社的领导明天要来参观,咱们公社领导十分重视,一再强调就搞好活动安排,广大社员都要参加,学校的老师学生也要到场。这又不是我安排的,是上级的指示。” “爱谁安排谁安排,反正有孩子和妇女参加,我就不参加。”瘸巴大林梗着脖子说。 翟心国见瘸巴大林拿自己一把,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气氛有点尴尬。 一直没说话的闫志华见事情僵在这儿,出来打圆场说:“大林,你别着急。这也不是心国愿意的事,公社的安排他得执行。他的闺女也在咱学校里上学,他愿意自己的闺女去看那个吗?我看这样吧,你给公社领导打个电话,说一下革命群众的意见。" 翟心国内心并不愿意学生们参加,只是在公社开会时,革委会刘主任很兴奋地告诉他全体社员和学生都要参加,一定要把场面搞得轰轰烈,容不得他反对。 “啥时候了,领导还不早休息了。”翟心国别看这么说,他心里知道公社革委会办公室有值班的领导,因为公社领导要随时等待最高指示。 翟心国摇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文书小胡。小胡告诉翟心国刘主任在宿舍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翟心国让小胡喊一下刘主任,有大事要汇报。小胡听说有大事,不敢怠慢,急匆匆地找刘主任去了。 瘸巴大林嘟囔道:“妇女也不能参加,妇女参加我就不参加。” 翟心国心里骂道:“驴操的,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没数嘛,见了女的迈不动步。有那几个破钱,也不知霍霍几个了。” 翟心国和刘主任接通电话后,告诉刘主任,广大社员反对孩子们参加,妇女社员特别是未婚的女社员也不想参加。刘主任一开始还不松口,批评柳沟大队的社员革命觉悟不高,脑袋里残存着封建流毒。当听到饲养员也坚决反对妇女儿童参加时,沉默了一会儿,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妇女儿童先参加欢迎仪式,在配种开始前回学校。妇女自愿,因为妇女里面有敢于和封建流毒作斗争的革命闯将,不能打击这些妇女们的革命热情。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有别的公社领导参加,柳沟大队必须把活动搞得热火朝天。 翟心国放下电话,白了瘸巴大林一眼,耸着鼻子说:“这总可以了吧,好像我愿意这么干似的,以后别蹬鼻子上脸的,心里有数才行。” 瘸巴大林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闫志华,嘴角向上咧了咧,转过头来和翟心国说:“我代表孩子们谢谢您老人家。” 瘸巴大林心里十分惬意,因为这是秀求自己办的事。翟心国和闫志华走了后,他烧了一大锅热水,把热水放到一只大号水缸,爬进去美美地洗了个澡。他从朝鲜回来后,再也没去小时候常去的小河洗澡,总是在家里洗。社员中流传他从不洗澡,更有一些人说喜欢往他身上贴的那些女人们,不光喜欢他的钱,也喜欢他身上的味。 学习柳沟大队配种场配种经验大会的场地选在了第三生产小队的打麦场上。平常的配种场地,都是在饲养处后面的空地上。这次参加的人多,原来的地方太狭小。天刚一亮,大队长翟心国就让五个小队长通知了社员,早饭后到三小队的打麦场集合。同时派了两个社员听瘸巴大林指挥,用七根木头搭了一个配种用的架子,四根木头戳在地里,再在上面用三根木头横着连起来,剩下一个口让需要配种的牲口进去,牲口往前和左右都不能移动,只有屁股在架子外面,留给种驴完成那活。 吃过早饭,社员们陆陆续续在麦场集合。学生们也打着红旗排成了欢迎队式。柳沟大队的 社员们已经习惯了各种大会,观看驴配种大会还是头一遭。尤其是有些娘们,叽叽喳喳,你推我一下,我拍你一下,眼里流露出新鲜稀奇。不过,真要是到了配种正式进行的时候,她们还是要走的,小队长们也说过让她们早走。她们的男人都在,谁也不能表现出愿意在这儿,骚劲只能在家里让自己的男人看。 很快,在公社刘主任的带领下,十几辆自行车整齐地支在了打麦场上。 首先讲话的是大队长翟心国,他代表全体社员,欢迎刘主任一行,欢迎兄弟公社的领导和他们带来的优秀饲养员来柳沟大队参观学习。然后,他让全体社员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主任讲话。 刘主任个头不高,穿着朴素,本来是县委的锅炉工,小学没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现在的县革委会主任组织了全县第一个造反司令部,他是得力干将。因为在运动中立了功,先是被委任为县造船厂革委会副主任,一年后又升为公社革委会主任。 刘主任站在一张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社员同志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国际上也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前几天县革委会召开了全县大力发展大牲畜养殖的会议,因为我们全县的大牲畜存栏量明显小于外县,这对我们农业学大寨的行动很不利。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兄弟县,必须多发展几个配种场。你们大队在翟心国同志的领导下,走在了全公社的前面。我们要多培养一些无产阶级的配种员,甚至培养几个女配种员,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到。现在,两个外公社的领导也领着他们的模范饲养员来取经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 刘主任讲完了话,翟心国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学校的老师领着孩子们退场。他没特意提妇女退场的事,只是让各小队队长和会计统计一下到场的社员名单,凡是来的,都记十分工。他的话刚落下,翟志刚的老婆就大声吆喝两个上学的儿子回来,可惜她儿子没听见。 女社员竟然一个没走,她们有了留下的理由——记十分工。 主角终于上场了。瘸巴大林牵着驴走了进来。刚开始的时候,他和种驴都没在,他在场外遛驴呢。别看村里的娘们骂街时,把种驴骂成山西大叫驴,实际上柳沟大队这头驴是一头纯血统的山东德州驴,也叫渤海黑驴。这头驴体格高达,结构匀称,全身乌黑。它的前驱特别宽大,脖子高高扬起,眼大嘴齐,有悍威,背腰平直,肋条拱圆,四肢有力,蹄圆而质坚。另一个主角是临近大队一头正发情的枣红母马。早被它的饲养员牵到架子里面了。 配角就是瘸巴大林。他把种驴牵到场地转了两圈,然后让公驴靠近母马的后驱,让它在母马的屁股上嗅闻。不一会儿,种驴那玩意充分勃起,瘸巴大林立刻松开了缰绳,种驴马上爬到母马背上。瘸巴大林眼疾手快,抓着种驴那玩意准确地放进了母马体内。人群里鸦雀无声,就连女人们也瞪大了眼挺直了脖子。一分多钟后,种驴尾巴根上下翘动,臀部肌肉颤抖,紧接着就伏在母马背上不动了。瘸巴大林马上拽住驴的缰绳,慢慢将驴拉下来。 直到瘸巴大林慢慢将驴牵出了场外,人们才缓过神来。人群中传来嘻嘻的笑声。 首先说话的当然是刘主任。他环顾了一下人群说:“这次观看学习大牲畜配种大会举行得很成功,是我们公社文化大革命的又一次胜利。这是一头革命的驴,战斗的驴。我们要学习这头驴在学大寨运动中的奉献精神,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诞生一头革命的小驴......” 他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发婶扯着她那骂街的嗓门笑着说:“领导,生不出驴来,只能生骡子。” 刘主任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头说:“对,是一匹革命的骡子。” 大家又是一通大笑,没笑的只有远处遛驴的瘸巴大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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