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秋天,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两样。几阵秋风扫过,便吹黄了绿叶,摇弯了沉甸甸的高粱穗,也吹白了鼓鼓的玉米皮。 母亲病危的电报消息,犹如波浪滚滚的高粱,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曳,起起伏伏在他的心间。他扔下锄头,面对东南方向跪下,凄惶地向着碧蓝的天宇喊了一声:“娘啊!儿不孝啊!” 他是下放到万家坊的青岛知青,长着一张娃娃脸。但稚嫩的脸上却带着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的坚毅。 万家坊的社员都叫他小青岛,没有几个人叫他的名字,只有队长在开会时偶尔喊一声:“王洪涛!” 他是四个到万家坊的知青之一。就数他所在的城市大,可也数他最小气。 小青岛喜欢经常去老乡家蹭饭。质朴的老乡都把知青看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有时甚至比自己的孩子还亲,总会给知青们做些好吃的。小青岛蹭饭久了,知青们都说他嘴太馋。可他也不是白蹭饭的,每次都会给老乡们挑水劈柴,抢着干活。老乡们因此非常喜欢这个城市里来的半大孩子。 小青岛虽然学会了抽烟,但很少去买,都是混同伴们的烟抽,有时还向老乡要一些旱烟叶回来。他用报纸撒成条,卷成小喇叭的样子,点了抽。可那旱烟是够呛人的,同伴们都笑话他太能过,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不争辩什么。 他还喜欢去野地里找刺猬,打野兔。那野兔跑得可是非常快的,但也不知怎么地他就能抓住,搞得大伙都能常跟着开开荤。那时知青的口粮每天二斤不到,他们正是半大孩子,根本不能顿顿吃个饱饭,而且大部分都是粗粮。平常也没啥菜,只有过节时才能有顿肉吃。大伙自然都盼着他能多抓几只野兔。刺猬虽多,也容易抓,可肉确实太少,抓来的刺猬就主要用来炖汤了。 心急如焚的小青岛是连夜回家的。走时,大伙都来送他,叫他不要太着急。 送走了小青岛,知青六子说:“我怎么觉得小青岛的袋子里有粮食呢?” “我也觉得,好像有多半袋子呢,很沉。”知青根子说。 他们的头头孬蛋说:“他不会是偷队上的粮食吧?我们先不要声张,好好查查。” 知青根子一伙白天去生产队仓库去转悠了几圈。发现这里有人看守的很严,那粮食非常金贵,都瞪着眼睛盯着,觉得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偷出来,心中的疑虑自然基本消除了。 小青岛半月后回来了,人瘦了一圈,越显憔悴了,就像刚大病了一场。大伙看到他很是心疼,都围着他试探地问他母亲的情况。小青岛眼圈立刻红了,眼泪在打着转:“我妈走了!” 随着这低沉的声音,泪水溢出了眼眶,空气中多了些悲伤的色彩。 小青岛的胳膊上扎着一块带“孝”字的黑布,在众人的眼里,已说明了一切。大伙低沉着面孔,只能说些安慰的话。 宿舍里,小青岛呆坐在床上,心情沉重地对大伙说:“我父母都是在青岛当环卫工,是扫大街的,日子过得很苦。我这次回去也没能带多少钱。妈妈这一生很不容易,可我连最后的那点时光,都没能在她身边尽孝。回去时,我妈已经咽气一天了,临死还总念叨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青岛泣不成声,双肩因为痛苦颤抖着。根子搂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人死不能复生,兄弟还是节哀顺变吧。以后多回去照顾照顾父亲。” 这情景都牵动着知青的心,她们也都想起了远方的爹娘,眼睛闪着泪花。是啊,他们很少有机会回去探亲啊!想想下乡时他们的爹娘何等的不愿意,可他们那时的热情是多么的高涨。而现在他们却又都想家了。 时间过的飞快,又是一年过去了,地里的玉米都收获完了,那些干枯的玉米秸都无精打采地站在地里,被秋风吹刮的哗哗直响。收获来的玉米经过人们扒皮,晾晒,刻粒后开始入仓。人们都很高兴,今年玉米丰收,来年再也不会吃半饱,饿肚子了。 可是小青岛却被民兵抓住了,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知青们从地里回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问队长。队长说:“王洪涛偷了队里的粮食,被民兵发现了,你们看这就是他偷的粮食。”队长一指放在墙角的半袋子玉米粒。 知青们都很生气,小青岛太不争气了,简直给知青脸上抹黑。 第二天村里开批判“偷盗贼王洪涛”都大会。人们都在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知识青年也做贼啊!真是不可思议。” 根子一伙知青都耷拉着脑袋,觉得太丢人了。平时都觉得自己比村民高半格,受到乡亲们的尊重,可现在却干偷盗的事。 在台上被五花大绑着的小青岛,脸通红,眼泪汪汪地看着远处。 队长大声说:“偷盗我们无产阶级的粮食,是非常可耻的,我们就应该时刻警惕资产阶级斗争,我们要狠狠打击这种偷盗人民果实的行为!”停顿了一会儿,他转头问问小青岛:“你老实交待,为什么偷队里的粮食?” “我没偷!我是在收获后的地里捡的。”小青岛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 “谁能证明?你如果承认了,昨晚就放你了,可是你不老实。”队长大声呵斥。 “我真的没偷!”小青岛抬起头,满脸的泪水。 “没有人证明那就是你偷的,再嘴硬我们可不客气了!”队长一摆手,走过来几个民兵。 “我们能证明!”这时人群里突然一个人大喊一声。人们的目光都扫过去,原来是队长的独生女儿秀红。她大步走出人群,来到队长和小青岛面前。 队长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秀红说:“爹,小青岛真没有偷玉米,是他每天下了工后去收过的地里捡的,我们看到过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四奶奶,她也经常去地里捡玉米。” 这时一个老太太也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说:“没错,我们几个老太太在地里捡玉米时,经常碰到这个小伙子,当时还纳闷他怎么会来捡玉米呢。一个城里孩子,捡玉米干嘛呀?” 队长转回头问小青岛:“你捡玉米干嘛?” 小青岛说:“我妈死了后,我爸也病了,不能干累活了,靠政府的救济生活,很困难,我就把每月省下的口粮攒下点,托在八里庄的知青老乡回家时给带回去。我看地里有落下的小玉米棒子,就在下工时去地里捡,积攒下这半口袋粮食,我真的没偷。” 队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打着哈哈说:“你怎么不早说你家里的困难?那样我们都会照顾你的,你这孩子呀!大伙都散了吧,散了吧。以后我们村要发扬社会主义风格,多照顾照顾咱们的知青们。” 秀红赶紧把小青岛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根子一伙也走上前,扶住小青岛,回他们的宿舍。秀红跑过来,给小青岛荷包里塞了一包东西后,跑远了。 小青岛用手摸摸,是鸡蛋,还有些热乎呢!小青岛看着秀红跑远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根子撞了一下他说:“别看了,傻小子,她看上你了!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了!”知青们都唧唧地笑起来。 晚上队长不但把小青岛那半口袋玉米送了回来,还给他装满了。临走问知青们还有什么困难,直接去找他。知青们都很感动,队长真是个直性子豪爽脾气。 晚上根子对躺在床上的小青岛说:“你把粮食藏哪里来?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捡了这么多粮食啊?” “我放在大队的打麦场上的麦垛里了。我怕拿回来你们说我。”小青岛不好意思地说。 “你那次回家是不是也拿着粮食了?”六子问。 “是啊,我还托我老乡带回去两次。我爸一个人在家太苦了,我不能不管我爸啊!”小青岛望着屋顶上的檩条说:“自从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就不能干累活了,分到的那点救济金,根本不够啊。” “傻兄弟,以后我们都帮助你,别这样太节省了,你看你身体都折腾成啥样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还混我们的烟抽。”说着孬蛋笑了,知青们也笑了,小青岛也羞涩地笑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过了春节。孬蛋和六子都接到回城务工通知,陆陆续续地回城去了。知青点只留下根子和小青岛还没有得到通知。根子每天都唉声叹气的。那在他嘴里吐出的烟雾笼罩着他那愁绪的脸。根子的老家在济南,家里的条件本来很好,可是父亲却被划成了走资派,蹲了牛棚,母亲和妹妹在家里。根子想家想的有时哭,但他从来不在人前哭,都是夜里在被窝里哭。 根子对小青岛说:“你赶紧打个报告吧,就说你父亲病了,没人照顾,要你回去,这样队长一定会准假给你。回去后托托人,在城里找个工作别回来了!” 小青岛说:“能行吗?你怎么不打报告啊?你不是早就想回去吗?” “我没戏,老头子还在牛棚没放出来,我这样的队长不会批准的,就是批准了回去也不会给我工作。你就不同了,你根红苗正,回去一定能找到工作。” “那我们都试试吧,你也打个报告。”小青岛说。 报告交给队长后,他们就在期盼与煎熬中等待着,心里有时兴奋有时失落,不知结果会怎样。 几天后,小青岛终于盼来了队长的准假通知。但根子的请假却没准。在送小青岛走时,一向不在人前流泪的根子流泪了,他感慨地对小青岛说:“兄弟,回去后好好想想办法,别再回来了!有了好消息写信告诉哥哥。” 握着根子的双手,小青岛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去…… 其实根子不走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寡妇,叫翠花。翠花结婚有了个孩子后,丈夫就得急症死了。带着孩子的翠花没有再嫁,跟着瞎眼的公公,腿脚不利索的婆婆过活。日子过得挺艰难的。根子一来万家坊村插队,就赶上队长派饭,把根子安排到翠花家。那晚第一顿饭翠花包的饺子,路途劳顿的根子那晚吃的饺子最香。以后根子虽然不再去翠花家吃派饭了,但却是经常去帮忙。万家坊的水井离村子很远,吃水很不方便。根子就隔几天给翠花家挑满一缸水,老人都夸根子人实诚。翠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翠花也给根子洗衣服,做布鞋,根子心里很是感动。 根子来万家坊的第三年的一个十月里,天寒地冻,天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队长领着社员和知青们挖了一下午的排水沟。收工后天已经麻黑了,知青们都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宿舍了,根子却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给翠花家挑水了。水缸里水应该不多了,于是根子摸起扁担就去挑水。 根子挑了三趟才把水缸挑满。临走时,却被翠花拉住了:“根子兄弟,吃饭后再走吧,我已经做熟了。” 看到翠花那真诚期待的眼神,根子没有再拒绝,跟着翠花进了屋里。瞎眼公公和瘸子婆婆没在屋里,根子问:“大爷大娘呢?” “带着孩子到孩子他大姑哪里去了,说这大冬天的地里没什么事做了,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翠花边拿筷子边说。 根子坐到凳子上,接过翠花递过来的筷子,发现前面的桌子上还摆上了一壶酒,两个酒盅,就说:“嫂子,你怎么还让我喝酒啊?” 翠花脸上一抹红晕,满上了酒说:“根子兄弟,多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嫂子今天要谢谢你!” “嫂子你太客气了,这点小事也不算什么。” “对我们孤儿寡母的却是大事啊,这挑水可是累活儿,我以前都为这吃水犯愁呢!” “没事,没有水了吱一声就行,我去挑。” “我听说你们知青早晚都要回城里去的,是真的吗?” “嗯,可能吧,我的在邻村的同学有几个回去的了。” “啊!那你也要回去吗?”翠花紧张地问。 “我不回去!”根子喝了一口酒说。 “为什么?”翠花给根子前面的碗里夹了筷子菜。 “因为我回不去,也不愿回去。”根子夹了菜放嘴里嚼着。 翠花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不停地让着根子吃菜喝酒,自己也喝了几杯。 根子有些喝多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翠花的脸红扑扑地,格外好看,不由走了神。 翠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你老看俺干嘛呀?有啥好看的?” 根子说:“嫂子,你真好看!” “你别笑话俺了,俺才不好看呢!” “真的,你真的好看!” “好看也没人要了!谁稀罕一个寡妇。”翠花叹息着说。她想起来这些年的不容易。 “我稀罕!嫂子,我喜欢你!”根子借着酒劲说出了心里话后,心跳地咚咚的。 “别胡说,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以后还要回到城里去,有很多小姑娘会想跟你。我算啥呀?一个寡妇。”翠花说。 “我就喜欢你,别人我还看不上呢,寡妇怎么了?寡妇也要有自己的爱情,自由!” “俺可是比你大啊!这可是终身大事,不是闹着玩的。”翠花脸上有点严肃。 “你比俺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正好。我早就想过了,我就留在万家坊,那里也不去了!”根子盯着翠花的脸,非常严肃地说。 翠花守了几年的寡,心里早以煎熬的厉害,现在被眼前这个小伙子说的粉面通红,有些像是做梦,起来倒酒时不觉晕了一下,歪倒在旁边的墙上。根子赶紧过去,把翠花扶到床上。根子看着翠花那丰满的大屁股,和突出的乳房,血向上攻,口干舌燥,心里犹如万条小虫子在爬,下体支起了小帐篷,他再也把持不住…… 坠入爱河的根子和翠花,经常偷情。玉米地里、柴火垛里、树棵子里……都留下了两人摸爬滚打的痕迹。等小青岛走了,翠花就把战场搬到了根子的宿舍里。突然有一天,小青岛却回来了。不但他回来了,还把他的老爸和秀红也带了回来。原来小青岛回去这一个月,心情也非常复杂。他和秀红也热恋了。自从秀红那次救了他后,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又活泼的女孩。秀红是个直性子,敢爱敢恨,做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她在一天夜晚约了小青岛,在村前的小树林里,两人见面了。 秀红对小青岛说:“你来了三年了吧?” “三年半了。” “你喜欢农村里的姑娘吗?” “这怎么说呢?农村姑娘比城里姑娘朴实、勤恳、贤惠。城里姑娘大方,有文化。反正各有各的好处。” “哎呀!你懂得真多,你到底喜欢城里姑娘还是农村姑娘?” “我还是比较喜欢农村姑娘,因为我家虽然在城市,但却是非常贫穷的人家,所以我喜欢农村姑娘的质朴。也许是觉得有共同感吧!你问这个干嘛?” “我喜欢你!”秀红说完扭过头去。 “啊?”小青岛不敢相信农村姑娘也敢说出这样的话。 说实在的,小青岛也非常喜欢秀红,觉得她虽然说话大大咧咧的,但却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可是村里有个小伙子却早就喜欢秀红,追秀红追得挺紧的。小青岛早就知道,他不愿夺人之美:“石头不是和你谈对象了吗?” “是啊!可是我不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你。”秀红折了一根柳树枝,轻轻在空中抽着说。 “我家可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你跟着我以后会受罪的。” “我不怕,我什么苦都能吃。” 这话小青岛相信,因为他知道秀红是个能干的人,地里的农活甚至比自己都干得好。他又说:“石头不会再找你吧?” “我才不管呢,我每次都熊他,我不喜欢他那样的。” 这话小青岛也信,因为他亲眼看到秀红大声呵斥过石头,那石头平时在村里横着走路,可是对秀红缺没有一点脾气。这人说起来也真的很怪。 小青岛和秀红谈起了恋爱,很快两人就好的分不开了。知道秀红和小青岛好上后,石头想要找小青岛算账,结果被队长知道了,把石头骂得又没了脾气。 这次小青岛走后,正在热恋中的秀红无法忍耐相思之苦,也怕小青岛真的不回来了,所以千里迢迢奔去青岛,找到了小青岛的家里。看到一个漂亮姑娘来找儿子,老人非常高兴,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赞不绝口。 由于那时城里工作非常难找,待了一段时间后,小青岛就带着老人和秀红,回到了万家坊。他也确实喜欢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说来也是凑巧,小青岛他们赶回村里的宿舍时,竟然正好碰上根子正和翠花在床上秋种春播,翻云覆雨。翠花穿上衣服,扭着大屁股,非常羞愧地走了,留下根子尴尬地解释漏洞百出地好事。 队长知道小青岛回来后,在自己家的旁边,给小青岛盖了三间北屋,三间偏房,算正式承认了这个女婿。第二年秀红给小青岛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很美满。 根子经过队长的一手撮合,也和翠花举行了婚礼,正式入住翠花家里。翠花后来给根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几年后翠花的婆婆公公都去世后,根子接到了城里的招工通知,他没有像电视里演得那样,丢下妻子儿女一个人去城里享福,而是带着他的大屁股翠花一起去了城里。后来听考上大学后又在城里上班的人说,根子一家非常幸福,三个孩子都以成家立业,只是翠花的屁股更大了。 小青岛成了万家坊的正式成员,就是我现在的叔伯三叔。按说我应该喊他姑父,但他已经成了倒插门的女婿,所以我们就只能叫他叔了。他和秀红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叔伯弟弟,现在济南铁路局上班,已经成家立业。虽然常把他们接去住几天,但他们还是愿意在万家坊生活,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真感情。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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