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小姓张,比我大两岁,是我的发小。 顾名思义,他是他妈的第五个儿子,他原来有个三哥叫三小,四哥叫四小,那时候接二连三地生下几个小伙的人家都懒得给孩子取名字,都这样叫,好像还是一种昵称。 五小到了二十四岁时跟人去了湖北,听说是到那里替人家挑鱼塘。一年后回过一趟家,还带回一个比他岁数大得多的安徽女人。后来,他们一起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全无一点音讯。寒来暑往,算来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了,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他的短暂的一生早就被人们遗忘,他究竟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也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五小其实只是家中的老三,他的三哥和四哥都没能养得大,三小是在九岁的那年掉进河中的冰窟窿里淹死的,那时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河面常常冻得能跑人,俗话说:“头九冻河二九开,三九四九等春来”在漫长的冰冻季节,人们只能花力气在水码头旁边凿开一个冰洞取水,虽然第二天还会冻得结结实实,但冰层不厚,容易砸开,三小就是在冰面上疯玩时掉进那样结着薄冰的窟窿中淹死的。四小是在七岁时染上天花高烧十多天后夭折的,那时孩子多的人家舍不得花钱给孩子种牛痘,挺过来就成了麻脸,挺不过来就见了阎王。因此,五小就成了家里的老三,同时又是老小。他妈妈生下他时已经四十多岁,没能再怀上,一辈子没能生个女儿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一九五八年秋天,举国上下一步跨进了共产主义社会,农村办起了公共食堂,农户家中藏在坛坛罐里的一点粮食也都被搜查一空,连铁锅都拿出去炼了钢铁。后来,只过了个把月“吃饭不要钱,想了几千年”的好日子食堂就断了炊。开始一天还能吃到两顿胡罗卜,后来连胡罗卜樱子都吃光了食堂就散了伙。那年冬天,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去了江西、湖北逃荒,老实巴交的五小的爸爸没出过门,胆小,不曾敢将妻儿老小领出去,痴痴地守在家中等形势好转,哪晓得直等到过春节每人才分了几两米。那年七岁的五小和十三岁的二哥跟妈妈到黄海边上讨饭,那边的粮食形势比这里稍微好一些,大部分人家一天还能吃上两顿掺了胡罗卜的玉米粥。他们娘儿仨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步行五六十里路回来一趟,给家里的爸爸和大哥送点儿讨来的胡罗卜和分量极少的麦糁子。第二年春天,他爸得了浮肿病,没能熬过那一劫。那种病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其实就是饿死的,那年头有许多人是那样死的。后来,他妈在讨饭的地方将他二哥给了一家没儿子的人家,那家有个女儿,说是既当儿子又当女婿,人也改了姓。 五小到了十二岁的时候,二十五岁的大哥就结了婚,嫂子是一个远房姨娘家的女儿。那时虽然还吃不饱,但情况比前几年好得多了,每年每人能从生产队里分到三百几十斤稻谷,还分得二分自留地,种点南瓜胡罗卜,靠瓜菜代勉强能混个半饱。只可惜,他妈因积劳成疾,第二年就一病不起,到那边跟他爸团聚去了。 妈妈一走,五小就像是成了孤儿,没过多久就从哥哥家里被赶了出来。原来,哥哥也像他爸一样憨厚老实,家里是婆娘当家,这个表姐是个出了名的恶婆娘,还有点风流成性,嫁过来不到一年就跟生产队里的会计有了那种关系,据说在家里做姑娘就不正派。哥哥不敢管她,因为她嫌他老实,要不是姨丈姨娘硬强着她,她也不会嫁给他。他怕她走,只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这个五小不识时务,有一次捉奸不成,还被奸夫奸妇合力暴打了一顿。从此以后,这个小叔就成了嫂子的眼中钉。 五小生得单参,个子也比同龄人矮小,被赶出来那年十四岁了,还像个孩子。虽然比我大两岁,跟我一起玩时人家还以为比我岁数小。那年我在邻村的一个小学读高小,他一开始没处住,我妈就叫他晚上就跟我挤一张铺。还在我家带了一个多月的伙。后来他哥哥替他搭了一间只有五六个平米的小丁头虎儿(一间小土屋),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窝。那小屋只有一张狭窄的板铺和一个泥锅腔,一口小铁锅,好歹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也能将生米煮成饭粥。他在那小屋里倒也一点都不寂寞,那里是我们几个死党聚会的地方,我也常挤在那张狭窄的板铺上过夜。有时我们也学大人在那里“碰头”(聚餐),有一回偷了队里好些青蚕豆,在那里煮熟了吃。 二 像五小那样的一个半大的孩子,如果计划得好,分的口粮应该是够吃了,但他不会计划,人虽小饭量还挺大,一个月的口粮计划吃不到二十天就没了,那时,家里断了炊都说是要“做菩萨”了(因为菩萨不吃不喝),五小每个月都要做十天八天的菩萨。那年他替生产队看一头老牛,虽然每天只能拿到六七分工分,二三角钱的报酬,但足够抵算他的口粮烧草钱。他做菩萨的那几天,老牛也跟着倒霉,因为他没力气刈青草喂牛,老牛只能吃点上一年的枯穰草。他成天地睡在铺上不起来,靠左邻右舍的好心人送碗把粥度命,没人送他就真做菩萨,不过,一天不吃东西的情况不多,我们几个小伙伴都惦记着他呢。他哥哥家那时还没孩子,两个大口扯不住,粮食也紧张,帮不上他。再说,即使有得帮,他哥哥也不敢。 五小十六岁的那年,当上了大队里的通信员,说是通信员,其实还兼做支书家的佣人。每天上午五小要将邮递员送过来的报纸、信件挨家挨户地分送出去,那时信件不多,没多少人在外面做事,主要是送报纸,都是集体花钱订的,上面有任务,大队必须要订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科技报,每个生产队也都要订一份新华日报。平时,支书要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也是由他去通知,如果是白天,还必须跑到田里去找人。那时难得一天不开会,不是公社开就是大队开,俗话说,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就是说的人民公社时期农村里的情况。逢到大小队干部到公社开会时,五小就跟着去跟人家借锅子煮饭。没事的时候,就在支书家里帮着干些零碎活儿。五小在这方面挺乖巧,他知道能得到这份差事不容易,他告诉我说,他的前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党员,因为有点儿老气横秋的不把支书看在眼里才被换下来的。 那一年我高小毕业也在队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天晚上都到他那小屋里去看报纸,看得最多的是人民日报,那份报纸是支书的,支书没上过学,虽然也识一些字,但还是看不了报纸。他就将支书的报纸留下来过一宿,让我看过了第二天再送过去,不过他不敢克扣不送,那时候卖废报纸也是干部们的一笔小收入。 常言道,“丞相的家奴七品宫”,通信员虽然算不上是村里的什么干部,但却比当时的普通社员要高出好几个档次,他无须天天起早带晚下田干那些又苦又脏的农活。村里来了客人都是在支书家里招待,五小就要忙着买菜杀鸡宰鹅、帮支书婆娘烧火,末了还能就着剩菜剩汤吃一顿平时很难吃得到的纯米饭。因此,五小就再也不愁口粮不够吃月底做菩萨了。说来也真奇怪,过了不到二年的好日子,原来瘦骨嶙峋的五小就像充了气似的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长得比我高比我胖。有一次我跟他在河里洗澡,发现他的档部多了一摊黑毛,那话儿也像大男将一样又长又粗。还有一次夜里下大雨,他小屋里漏雨,挤在我的铺上过了一宿,早上醒来时,无意中碰到了他那根硬得像锣棒似的玩意儿。人说女大十八变,原来男人也一样。他跟我说:“人也跟庄稼差不多,一动身就动身,再过年把二年,你也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他小屋里看报纸,他不在家,我知道他的那一扇用芦苇编成的芭门子锁的是假锁,没有钥匙也拉得开。那天他回来得很晚,还带着一身酒气,他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告诉我:“今天酒足饭饱。公社在村里召开现场会,散了会将几个公社里的头头留下来吃晚饭,最后,桌上剩了许多菜,还有喝剩下的大半瓶酒,荷粉婶婶就叫我陪她喝,我跟她喝光了瓶里的酒,还吃了两大碗饭。”,我知道,他说的荷粉就是支书家的婆娘,五小都是叫她婶妈,看得出来,这婆娘待五小不丑,有时候不是招待客人也常常留五小在她家吃碗“顺便饭”。 支书姓马,叫马得成,五十多岁的人,瘦瘦的,个子也不高。据说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当过小乡的副乡长,后来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一把手。人挺和气,办事也还算公道,除了生活作风有些不检点,就是干部当得长了官气有点重。那时的老村干部大都这样,至于说到“下面”的问题,能免俗的君子更不多。 马支书当了这么多年村里的一把手,要说在庄子上没怨声那是不切实际的,常言道:“老天爷只合了一半人的脾气”哪怕是一个月只得罪一个人,一年下来还树起了十多个对立面呢。他一年到头不要上工干活,隔三差五地还有人请吃请喝,人家社员家里吃的是青菜胡萝卜当主角的茶饭,他们家吃的全是白饭白粥,受人忌妒也是难免的。还有,他那个婆娘派头也不小,从来不上工,在家里养母猪。家务活儿还要大队通信员帮着做。 他那个叫荷粉的婆娘比他小十岁,是二妻。十五年前,马支书的原配妻子死于痨病(肺结核), 第二年就娶了她,她当时还是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她其所以到这么大还没嫁出去,是因为在十八岁时跟人相好,被弄大了肚子,私下里请人用土法打胎时出了事。后来虽然保住了一条小命,但却成了终生不能再生养的公婆娘。马支书前妻留下了一子一女,对他来说能不能生育不是个问题,能娶到这么一个年轻的老姑娘还算是艳福不浅。其时,马支书的女儿已经出了嫁,家里还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后来也早早成家分开另过了。 荷粉是个高个子女人,跟马支书站在一起还显得稍高些,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又让她发了点福,公社里有个副社长老是跟马支书开玩笑,他说:“你跟你那胖婆娘做那事时,就像是一个蚂蚱锔在冬瓜上。” 三 马支书跟荷粉刚结婚的那几年,这对老夫少妻小日子过得还挺和睦,那时虽然刚过了三年大饥荒,社员们都过着半饥半饱的苦日子,但他们家的情况要比普通社员好得多,粮食基本能吃饱,也无需像人家那样要吃大量的青菜胡罗卜。马支书隔三差五地有人请,那年代虽然谈不上腐败,但当干部的多吃点多占点儿也难免,因此他平时难得在家里吃饭,自然就能省下点粮食来。再加上他长期不做重活,肚子里又有点油水,饭量就要比人家大劳力小得多。荷粉是从贫苦人家过来的,因祸得福,当上了支书娘子,自然会觉得心满意足。那几年,荷粉在家里喂养着一头老母猪还在队里上工干农活,对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也照顾得不丑。 后来,支书娘子当的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地变了“修”,生产队里的工也不上了,只在家里养母猪。两个人还经常冈嗓。当然,冈嗓的原因大都是出在老马身上。别看老马这人长得像武大郎似的,但那方面的需求还挺旺盛,除了在本队有个老相好的与他长期保持着那种关系,有时还在别的地方打打游击。荷粉嫁过来的头几年,他还算年富力强,内外兼顾,游刃有余,荷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有一次在县城里开会,几个邻庄的支书拿他开玩笑,问他:“你这人本事真不小,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有什么好经验也说给我们听听。”他说;“其实你们在这方面都是我的师傅,我哪有什么好经验,不过就是要处理好缴公粮和卖余粮的关系而已。跟自己的婆娘做那事就好像是缴公粮,那是皇粮国税,一点不能克扣;在外面搞就等于是卖余粮,卖多卖少取决于你有多少多余的粮。如果公粮没完成就去卖余粮,“政府”就不会放你过身。” 后来由于年龄渐长,马支书也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他的那一套缴公粮卖余粮的理论实施起来也不那么得心应手了,一个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一个正值虎狼之年,哪点硬挤出来的“公粮”简直成了杯水车薪,于是战争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不过,他们冈的是闷嗓,从来不曾公开地对骂过,也从来不曾捉他的奸拿他出相,其实他的那个老相好就住在对门,只要那个戴绿帽子的男人出了门,一捉一个准。她怕他因此丢了乌纱帽,当着外人他们还装得挺恩爱。内情只有五小知道,因为五小每天都要替他家挑几担水,他家住在庄心里,离水码头远,他家用水又特别多,因为每天都要冲洗猪圈,因此,挑水算是五小每天的必修课,有时候荷粉气得上了铺,五小还要替他家喂猪食、冲洗猪圈。每次冈嗓,马支书都处于被动地位,因为他自知理亏,都这把年纪了,“公粮”都缴不足了,还在外面沾花惹草。他只能采取忍让和哄骗的策略,他怕家丑外扬。 有一天晚上,五小告诉我说:“你知道吗?支书家里的战争可能要升级。”我说:“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吗,怎么可能升级?” 五小接着说:“荷粉听人说,支书要将三队里的妇女队长提拔当大队妇女主任,那个即将下台的老妇女主任还告诉荷粉,那丫头去年就被马支书开了苞。荷粉这几天天天在拷问老头子,他死活不承认。” 我说:“这情况我也听说了,就是在《红灯记》里演过铁梅的那个叫春桃的丫头,好像只比你大两岁,今年二十,那丫头又泼辣又风骚,说她搭上了马支书,可能不会假。” 过了些日子,五小又告诉我说:“今天支书家又冈嗓了,这回荷粉还动了手将马支书的脸抓破了,马支书还跟她放了狠话,说:‘你说我是老作骚,我看你比我更作骚,你如果不作骚,老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庄上的老光棍多的是,你有本事也出去找一个!’我听他们冈到这份上了,又不好去劝哪个,只好走出来替他们将门带上。” 后来隔了好长时间没听到五小说支书家的事了,以前我总能从他嘴里听到刚发生的独家新闻,我有点好奇,就问他:“支书家老两口子好像和好了,前天,公社里来的关于妇女主任的批复已经在大会上宣布了,有人估计,这回支书的婆娘肯定要和他大吵一场,但后来还是风平浪静地过来了,莫非有什么事情你不肯告诉我?” 五小好像被我问得有点不耐烦,他说:“你这人也真是的,人家冈嗓不冈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天天在他家干活,怎么可能不晓得?”我紧追不舍。 我看到五小被我问得红了脸,就猜中了八九分,我又说:“怕的是你跟荷粉婶妈好上了……”他没等我说完就用手捂住我的嘴说:“这话千万不能瞎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既然你猜上了,我就告诉你,但你要保证,死都不能跟人说。”我忙说:“好,我保证。” |
舟上客 发表于 2017-11-1 11:58
以前农村的故事,可读性强,期待续集!热烈欢迎荒村一叟老师加入远山!
陈林先 发表于 2017-11-1 18:03
期待下面内容,待全部发完,给老师推荐到文章频道
Powered by Discuz! X3.2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