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夏天,马支书因为一次意外犯了事被抓进了看守所,树倒猢狲散,五小的好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次偶然发生的事件,马支书早上起来发现明间北墙上的毛主席像撕破了,有半边已经挂了下来,只剩下半边脸。可能是因为猫儿在房梁上捉老鼠往下跳时扯破的。那是一个非常时期,马支书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事被庄子上的造反派知道了。不是有意也是有意,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要是加上个“蓄意侮辱伟大领袖”的罪名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以文革主任为首的几个人就发狠要“做他的佛事”,只是那些人抓不住要害,大字报上说他多吃多沾,腐化堕落,做官当老爷,婆娘一年到头不上工等等,虽然“罪状不少,但这些都是生活小事,又没有真凭实据,他只是象征性地检讨了几回就过了关,假如他们以这件事向他发难,后果肯定会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连忙爬到家神柜上,小心翼翼地将破像子卸下来,然后又卷好藏到柜子内。他想吃过早饭叫五小开他到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去买一张新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合该那天要出事,正在吃早饭时,文革主任找他商量一件事,那人与马支书差不多年纪,年轻时也当过几年村里的小干部,是马支书的对头星,听说是为一个婆娘争风落下的积怨。文革主任一眼就瞄到了北墙上少了张毛主席像,也没问什么回事,就不动声色地走了。早饭后,马支书就上了五小的船,说是上公社开紧急会。没过多会儿,就来了三四个红卫兵,他们盘问荷粉那张毛主席像哪去了。荷粉不知道事情轻重,就如实相告,说是被猫子撕掉了,说着还拿出了那张破像。红卫兵们拿到了罪证,马上就派人去向公社造反派总部报告。那时公社里造反派的头头已经成为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因为是平步青云,像马支书这些老支书不大看得起他,早就对他怀有陈见,这回了抓住这个由头自然要大做文章。 后来,形势急转直下。第二天马支书就被戴上高帽子在村里游街批斗,挂在胸前的牌子上写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马得成,名字上面还打上了红叉,有人带头高呼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两天后又被戴上手拷抓进了县看守所。虽然这事情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谁都不信这个活得那么滋润的老支书会用这种方式侮辱伟大领袖,但谁也不敢为他说情。大部分人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认为这是报应,他恁什么能享到这么多年的福,活该。还有那些村里的“专政对象”,此时心里都乐开了花。 过了两天,荷粉苦苦翼翼来找五小,说老马被带走时一件换身衣服都没带,她想去县城去看他一下,顺便带几件衣服 过去。问他敢不敢同他一起去?这两天五小也没敢往她家里跑,那个文革主任警告过他,说老马是现行反革命,他的婆娘就是反革命家属,你要跟她划清界限,否则你也不得过身。听荷粉一说,他的点犯难,他知道支书家庄上没得亲戚本家,只有三个姐姐嫁在外庄。他的儿子前些年安排进了一家社办厂做采购员,出差在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荷粉一个人又不曾出过门,他五小可不能这样忘恩负义。就说:“我去,我不怕,等我跟刘主任请个假,明天同你一起去。”一把手犯了事,二把手主持全面工作这是约定俗成的事。现在刘主任是五小的顶头上司,他想保住饭碗,就要格外小心点儿。晚上他找到刘主任时,刘主任说:“最好是别去,实在要去千万不能把挂桨船开走,你就说是有别的事,你也不能同她一起出庄,顶好是到轮船码头上再会合。”五小心里明白,主任也怕惹火烧身,他怕造反派说是他指使的。主任说得不错,只能这样了。 轮船码头在五里多路的大河边上,是个招呼站,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有一班船经过这里。五小是先出庄在半路上等荷粉的,荷粉拿了不少东西,除了换身衣服还带了几斤用炒熟了的小麦磨的焦屑,听说关在里面的人一天只能吃到两顿薄得照见人脸的糁儿粥。到县城时天已经全黑了,他们访讯问讯地找到看守所,那个值班的警察说,这时候领导不在,任何人都不能见犯人,明天等领导上了班再来。他们没处团,住旅社又没得证明,只好又回到轮船码头,在候船室里坐了一夜。他们第二天仍然没能见到老马,那个所长说:“问题还没调查清楚,不好让你们跟他接触,东西留下来,我们会转交给他的。”她们出了看守所想回来又没得轮船,一天只有一班船,天没亮时就开走了,只好又在候船室里过了一夜。 二个多月后,马支书被放了回来,说是定不上现行反革命,没有证据也没有作案动机,只是通过这些天的调查,他在其它方面问题还不少,群众意见很大,不再适宜担任原来的职务。因此公社党委一纸批复就免去了他的职务,并任命刘主任为支部书记 十一 常言道。新宫上任三把火。新上任的刘支书烧的第一把火就让全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不过,这把火却把五小烧得体无完肤。 原来是挂桨船被刘支书卖给了一家社办厂,他用这笔钱一下子置办了三台抽水机,这样每个队就都有了自己的抽水机,无需再为抢机船冈嗓打架了。接下来又精简大队里的闲杂人员,五小这个通信员被首当其冲地精简掉了。原来庄上有个看管口粮仓库的老党员,平时没什么事,刘支书就做通了他的工作,以后报纸就送到他那里,还有原来在荷粉家里的电话机也移到那里,村里来了人也在那里带饭。这样一来,那老头就将五小和荷粉两个人做的“工作”都包干了。其实,这些事一个人完全做得过来,以前五小当通信员的时候还不是有一大半时间在帮支书家做家务。 一开始,刘支书有个叔子也曾经劝过他,他叔子说:“挂桨船不能卖,开支大不大又不是你办起来的,那玩意儿就等于是你支书的小包车,没有了船,公社里开会你就要往那里跑,你有福不享,人家会说你是傻瓜。还有,你把五小拿下来了,将来大队里开会你就还要自己去喊你喊他的,多不方便。他跟在你后面等于是你的勤务兵,有什么事你动动嘴他就能替你做掉,再说,你家里有些私事也能叫他帮着做。又不是你把他安排进来的,你把人家拿掉,人家要恨你一世。”刘支书对于叔子说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过,可是你知道我们这里的群众现在有多苦,他们天天起早带晚地干重活,大多数人家到了年底分红都拿不到一分钱,我们当干部的还这样大手大脚地挥霍群众的血汗,还像个共产党员吗?我年纪轻轻的,上公社开会个把小时就走到了,到了那里就不需要出力气了,与人家上工的社员比起来,跑那点路算得了什么?再说,如果我家里的家务事,也要拿着大队工分的通信员帮着做,不就是当官做老爷了吗?还有五小,他就是恨我,也只好由他去恨,他又不是干不动农活,人家拖家带口的能过,他一个人难道还管不上一张嘴?” 刘支书那年三十五岁,他高小毕业后上过一年初中,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他做过好几年普通社员,样样活儿都拿得出手,后来当了几年生产队会计,三年前才提拔当了村里的二把手,公社里早就有心将他拨正,这次正好借了个由头将老马拿下来。他刚上任就有这么大的动作,公社里的领导都非常满意,群众的反映更是异口同声,都说,刘支书才是真共产党。 又过了些日子,公社对老马也作了人性化的安排,将他任命为公社养殖场副场长。那个养殖场离这里有二十多里,在公社最南边的荒田边上,那里有几十亩精养鱼塘和十几亩桑田,还养了几头母猪。虽然只有十多个人在那里养鱼、养猪、养蚕。但却安排了五六个管理人员,大都是像老马这样被免了职的支书。对这些人大都这样安排,把他们留在家里,新上来的班子放不开手脚,工作不好做。老马这个副场长是第二副,没什么实权,不过,对他来说,有个头衔就足够了,好歹一个月还能拿到三十多元钱工资。一把手是场上的支书,比他小几岁,也是从村里被免职调出来的,以前跟老马常在一起开会,算是老同事。那人对老马说:“这里离你们庄子太远,不如也把嫂子一起搬过来,这里食堂还差个人煮饭,省得来去不方便。”老马说:“这荒田野舍的,不晓得她肯不肯来?”当他把这情况回去说给荷粉听时,没想到荷粉说:“这样顶好,省得在庄上现报,假如你离了家,人家干部再逼着我上工,我可做不动,我跟你去煮饭又不苦,还能拿到点工资。”后来,他们就将又怀了孕的母猪卖给了隔壁邻居,以前荷粉不在家时,邻居夫妇帮他家喂过猪食,这次让他捡了个便宜,正好请他帮助看看门。 他们准备搬家的前两天,正好老马有个姐姐贺六十岁,荷粉说:“我就不去了,家里还要收拾,你去应付一下,明天回来,我们后天就走。”老马说,也好。 那天傍晚,荷粉特地走到五小的舍子里,对他说了一句“老头去了他姐姐家,今晚不回来。”她一说就走,也没停留,五小自然心领神会。自从老马从那里面放出来,他还没碰过荷粉的身子。老马白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是到水码头上去挑两担水,他低着头也不跟人说话,夜里也不再睡西房里的闲铺,弄得五小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十二 那晚,他们死去活来折腾到半夜。荷粉心里想,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顿精神大餐了,从此以后,就收收心,好好地跟老头子过吧,不管怎么说,都比嫁个老实巴交的社员天天下田晒太阳好得多。老头子也挺可怜的,回来这么多天了,那个细婊子一回也不曾往这边跑过。她因此还想到,这世上没多少真情,人和人大都是在互相利用,她跟五小的这段老少恋情不也是在互相利用吗?她这次很爽快地答应跟老头子走,其实也是怕五小老缠着她,以后如果她一个人在家里,那小伙像尝过腥的猫儿一样肯定不会歇心。听说自从挂桨船卖掉后,他一直游手好闲没上几天工,前天还跟队长打了一架。他这样子是过不起个日子来的。也许让他享了三年的福是害了他,一直在生产队里可能还不会变得这样子。 他们激情过后,荷粉说:“我跟老头子后天就要搬到养殖场去了,以后婶妈照顾不到你了,你要好好过你的日子,你是个大人了,不要怕吃苦,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能把日子过起来,你一点儿负担都没有,如果你当交易的天天上工,应该一年还能余点钱,苦个几年找个人成家过日子。以后也不要到那边去找我,我这么大的岁数了,你还小,名声很重要。”五小听了这些,就知道她是决心要和他断了,这个结果他已经预料到了。他说: “我知道婶妈的难处,我不拖累你。你对我的好,我会一世记在心里的。不过,我怕的是没什么希望了,我光身一人,只有个芭斗大的舍子,哪个女人肯跟我?就是天天上工也没什么用,十分工才得到四五角钱,还不够我自己用呢,哪里能余得下钱来,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听他这么说,荷粉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心里觉得这小伙怕的是无可救药了,真的是这几年害了他。到了天快亮时,他们又缠绵了一回,五小才摸黑回到他的舍子里。那天他睡了一天,到晚上才煮了点粥喝。 队里秋播一结束就开始了年终分配的结算工作,。在评议大队干部和闲杂人员工分补贴时,刘支书还特别关照了五小,给了他全年的工分——四千分,这么多的工分是一个大劳力天天上工的报酬。不过,因为是后进队,工分不值钱,一分工还不到四分钱,他的全年毛收入也只有一百五十多元。起去五十元左右的生活费(口粮烧草钱)应该还有将近一百元的盈余。五小自己知道他不但分不到钱,可能还要成为超支户。他平时身上不脱钱,因为挂桨船上有开支,他自己抽烟零花钱也通在上面,每次与会计结帐时都要打一张白条子算预付款。果然一帐算下来,他倒欠集体六十多元。 那时,只有经济比较好些的生产队,在年终分配时才能拿得出几千元出来分给社员,像我们这样的穷队,年终分配是只是算一下帐,劳力多,平时又难得付到钱的人家会有一些现金盈余,有一多半的人家超支,超支户当中有的是真超支,比如人口多劳力少,或者是主要劳动力生了病,工分做得少,那些人家虽然平时付不到一分钱,但工分钱还不足以抵算全家人的粮草生活费。五小是属于假超支,假超支的都是像五小这样的特殊人群,平时跟干部说到话,容易付到钱。有了超支户,分配就兑不成现,一边是进钱户应该得钱,一边是超支户拿不出钱来还集体。这种“杀猫儿喂猫儿”的所谓年终分红最让干部们伤脑筋。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是相当残酷的,就是将超支户全家的口粮全部卖到公社粮管所,发一本返销粮的本子给他,让他自己筹钱去往回买。五小从现在到明年麦收时还有不足三百斤口粮,卖掉后只还掉了一半的欠款。 这样一来,五小就好像是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月头上,人家拿袋子到仓库里称粮,他称不到,他要拿钱到粮管所去买,虽然也只有区区的三四元钱,但一钱逼煞英雄汉,他哪来钱?他烟瘾大,没钱买,又戒不掉,只能有时跟人家老头儿讨要点儿烟末子用旧报纸卷“炮筒子”抽,以前代销店里的那个老王对他挺客气,身上有钱没钱都能在那里欠到烟,自从他当了老百姓(其实他以前也不是什么官,只不过是高级一点儿的老百姓)后,连一包烟都不肯欠给他。他多么希望自己身上能有几角钱,那样的话,他就能托人去城里带一斤烟末子回来,可他身上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小舍子里玩,虽然现在没报纸看了,但我还是喜欢往他那里跑。那天他刚从粮管所买了二十四斤米回来,那是他一个月的计划。我看到他用一个淘箩儿称了六斤米送给代销店的老王。原来他是借的老王三元钱去买的计划米,答应回来称六斤米给他,那时米的黑市价是五角一斤,老王的爸妈经常过来蹲几天,他那点计划不够吃,每月都要买点黑市米。也亏得五小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我有点替他担心,这个月五小只剩下了十八斤米了,他又没得青菜胡萝卜当代食品,如果放开肚皮,连十天都吃不到,不知道他下半个月怎么过? |
舟上客 发表于 2017-11-1 11:58
以前农村的故事,可读性强,期待续集!热烈欢迎荒村一叟老师加入远山!
陈林先 发表于 2017-11-1 18:03
期待下面内容,待全部发完,给老师推荐到文章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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