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一切看上去太不可思议,所以一开始,冯娃就怀疑自己是身处梦中的。至少也像梦游着。许多年前那个秋季,一连多天,冯娃寝食难安,昼夜含混,四肢像被烫伤的蚂蚱,控制不住地疼抖,脑子随着身体细微筛动,整个人忽悠忽悠的,始终像窝在一辆什么破车上,没了魂儿似的上下颠簸。而所谓的破车,搞不清那是他坐了四十个小时,从广东开往北方Z城的普通火车,还是爹赶了一辈子,用来走村串屯卖豆腐的那辆毛驴儿车。冯娃含糊觉着,不管是哪个破车,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论在哪辆车上,都是没死没活地折腾,觉着有一只又沉重又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一下狠狠戳着、砸着他的心,让他流血,令他心碎!爹!——爹走了!爹的心好狠哪,好冷啊,就这样一辈子,用那颗又狠又冷的心对待他,直到撒手人寰,没改变一丝一毫,也不可怜一下儿子冯娃在破车上遭的那种罪,无座、拥挤、遭人白眼,最后趁他半浑半睡之际,遭雷劈的小偷还盗走了他掖在布衫内侧的钱袋!里面是他从工程队史老板那里临时借的三千元钱,还没捂热乎呢,打个盹儿功夫,就溜到贼的口袋里去了。就算他冯娃不是一个好惹的茬儿,但是找不到小偷,他想犯浑都找不到对象。冯娃又气又恨奔回洼村时,爹已经一声不响走了,都没来得及像每次见他那样,大骂他一顿。冯娃想,爹都懒得骂他了,这回,他是真的不能再骂他了,也不能再吆喝卖豆腐了。 忽忽悠悠的,山路崎岖盘旋、坑洼不平,不过,在山间碎石路上绕了近两个钟头,总算从一条浅沟穿过去,上了一道坡子,眼前终于出现了树林、公路,以及公路上飞驰而过的大小车辆。冯娃恍惚记得,从洼村出来时,天色未亮,后山山影轮廓与黎明前的灰黑天色,像是严丝合缝砌在一起的巨墙,素日在冯娃头脑中魂牵梦绕着的后山花园,在那一刻忽然消失了一样,让他惶恐了一路……嗯昂嗯昂!这是灰毛驴的叫声,它似乎是在询问冯娃:到公路上了,该往哪处走啊?冯娃确认,自己是坐在驴车上呢,手里还拎着一根爹过去用的小鞭子。冯娃现在不着急了,他知道,公路向北,地势渐低,大概五百米外的路东山坳中间,便是炼人炉(冯娃觉得“殡仪馆”三个字特别绕嘴)了。他让毛驴在路边站稳,然后从驴车上跳下来,检查车上挷的那只木箱是否牢靠。一切都好。冯娃轻轻拍一下木箱,冲里面说道,爹,好好躺着啊,前面就是炼人炉了,儿子不孝,不能让你睡在花园里,都怪他妈的曹村长,他不准你睡在花园里,这个臭犊子……冯娃自言自语说到这里,开始哭起来。秋风从公路远方吹过来,呼呼地叫着,有树叶的刷刷声,有汽车的嘶叫声,有鸡和犬的合奏,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冯娃觉得,仿佛在炼人炉那边,有鬼魂在叫唤着爹,又像是鬼魂们跟着他的哭声,在看热闹起哄。冯娃抹一把眼泪和鼻涕,上了驴车,抽泣着举起小鞭,直奔山坳的Z城殡仪馆。而脑子里,又像做梦似的,恍惚出现昨天在村子里的情景。打昨儿一大早开始,天就阴呼啦的,没个透亮气。来家里吊唁的村里人说,入秋以来,天一直就这副熊样儿,像一块湿哒哒的尿布,蒙在村子上空,让人既透不过气,又感到一种被裹在熏骚当中,无力抵挡的羞辱。冯娃的心闷闷的、疼疼的,哪有心情观天看景。黄昏,他扛一把尖锹,在后山朝阳处一个缓坡树林前选好位置,一声不响,吭哧吭哧喘着,一锹一锹挖起土来。正前方南侧,视线豁亮些,是空旷的山野,极远处是山峦的逶迤线路,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右手边不远山下,便是爹生活了一辈子的洼村,几乎触手可及。冯娃相信,他选的这个位置,爹一定会喜欢。挖了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然渐暗,冯娃也冒汗了,他把扎在头上的白毛巾摘下来,胡乱擦几下,好让浸水的眼睛可以看清尖锹和山土,然后脱掉外衣,只穿一件粗布衫,又将毛巾重新在头上规规矩矩系好。这毛巾不仅是毛巾,也是他给爹戴的一块孝。毛巾异常洁白,在后山一片墨绿杂木林前,很是惹眼。一定有人看到冯娃的毛巾了,然后,灰灰山底下,一个人影向上爬来。冯娃早早看到了那人影,但并未停止挖土。他想是村里人来帮他忙吧?人影显清眉眼时,冯娃知道那不是来帮忙的,因为那人是老曹,是洼村村长。冯娃继续挖,他指望不上村长能帮他挖。村长就像动脉硬了,四肢僵直,能爬上来已属尿性,但也够他喝一壶的。人都称村长为“老曹”,其实他并非老迈男人,不过四十岁出头,只是面黑发稀,褶子乱爬,才得一“老”字。老曹走到冯娃面前,喘得比冯娃厉害。冯娃脚下,已挖出一个不深不浅的长方形浅坑。老曹飞刀似地劈出一句:干啥呀这是?冯娃吭哧吭哧挖,回道:挖张炕!老曹把手叉到腰上了,脖子歪一下:挖炕?啥、啥意思?冯娃吭哧吭哧继续挖:土炕,给俺爹睡觉的土炕呗,还啥意思?老曹脸上的褶子像烂毛巾被突然拧紧了,疾速收拢凸现,像有无数条紫色虫子,要从他脸皮子底下一同窜出来,他怪声怪气地问:你爹?睡啥觉?你爹不是在你家过道木头箱子里睡着吗?那箱子,不是你亲手钉的吗?你跟我扯啥哩咯唥?冯娃停止了挖土,俩手柱着锹把儿,不解地看着老曹,问道:咋地呀老曹,俺爹在洼村生活一辈子了,如今走了,想讨一个落叶归根,还不中是咋地?冯娃说完,继续吭哧吭哧挖。老曹声音这回一下子变成了窜天猴儿:停!你给我停!!冯娃再次停止动作,抬手抹着汗,他觉得老曹是来故意搅局的,本来还指望挖好坑,让他叫人帮着把爹抬上山呢,看他这态度,不用想了。冯娃没有猜错,老曹非但没准备帮他抬爹,反倒像电视上作报告的人似的教训起冯娃来。老曹的声调似乎还在半空中的窜天猴,没有掉下来:我说你咋这么有老猪腰子呢?你小子,以为我这当村长的,没事儿爬上山,是来找你聊天吗?我告诉你冯娃,你别吊儿郎当的,我这是阻止你犯法,犯法!你懂吗?老曹这话实在像在唬人,可是冯娃到底有些发懵:犯、犯法?啥法?老曹冲着冯娃挖出的山土,啐了一口稀稀的唾沫,冯娃觉得老曹嘴里可能塞满了石灰。老曹说:亏你还在南方打工呢,这点法律常识都不知道?啥法,啥法?——“葬人法!”你不知道吗?冯娃当然不知道这个法。老曹告诉他,死人是不准许埋山上的,必须得火化。冯娃说,不对呀,我看这山上有石碑啊!老曹说,那也是火化之后埋的骨灰盒,不是死人尸体!政府号召老百姓移风易俗,鼓励火化,明白吧?冯娃含糊着听懂了老曹的意思,他心说,那就只好进城火化了,然后再回村埋吧!冯娃准备向山下走,老曹没忘记叮嘱他一番,告诉他,必须去洼村西南方向山坳里那家火化场,而不能去东北方向林区附近的火化场。冯娃不懂,为啥要舍近求远?老曹说,火化场现在是划区的,按那条国道左右划分区域,洼村给划到山坳那个区的,你去错了地方,人家不给你出手续,没有手续,你爹去那边就是黑户!冯娃也不知老曹是否在胡说,也不想知道这样搞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但是最后这句话把他给唬住了,他心想:咱爹去那边,咋说也得整个户口安置啊,不能做黑户不是?冯娃转了态度,一边和老曹向山下走,一边打听去山坳火化场的路怎么走…… 一条带状的酷似巨大舌头的柏油路,从宛如一张大嘴的山坳内伸出来,与冯娃正在走的这条公路搭在一起。殡仪馆倚山而建,黄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建筑群堂皇气派,真的很像一座豪华宾馆。院门内路北,一排长长的厢房有十好几间,各间房前花圈花篮锦簇,人车拥挤,穿白色丧服和佩戴白花的人流迎来送往,每个单间门口均矗立着巨大的音箱或者喇叭,远远的,冯娃就听得见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各色音乐,哀乐、唢呐、二人转、流行歌曲、宗教唱诗,比有钱人家的婚礼现场都热闹。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味,像焦糊了东西,像食品发霉,又像路边烧烤的烟气,冯娃闻所未闻,远远的,看得见山坳最里端耸起的两棵黑色烟囱,像火场灰烬后遗留下的两根东西,那股怪气味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冯娃赶着毛驴车刚从公路上拐下来,走上那条大舌头似的柏油路,在他身后,锃光瓦亮的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驶过,险些刮到他的毛驴,他急忙将驴车赶到路边,驻足观望。车队响亮的喇叭声驱赶着行人和车辆,然后徐徐沿着大舌头开至在厢房前一字排开,几名穿灰蓝色制服的人躬着腰迎上前去……冯娃不想看热闹,赶着驴车往殡仪馆院里走。没走多远,一名穿灰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冯娃扯住毛驴缰绳。男人的脸拉得比毛驴的还长,只是身上散落许多灰尘,仿佛刚从火堆里钻出来。他伸出胳膊做出一个阻挡动作,说道,哎,你这车,可不能进去!冯娃看看驴屁股,又看看穿制服的男人,有些不懂。冯娃手指着四周数不清的车辆说,那么多车,我这咋不行?制服男斜一眼冯娃,被逗笑了,说,你真是心大,啥都敢比,你这啥车,人家那是啥车?人和车可以进,牲口——可以吗?冯娃没有找到可以反驳他的话,男人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冯娃便转了口气问,那,我这,咋办?制服男张望一下四周,手指向院门外说道,那里有个小吃部,栓它旁边树上,总之,它不能进去,成什么啦?!男人嘟嘟囔囔着走了。冯娃赶着驴车出了院子,在大舌头道南,看到一幢独立的四间瓦房,没有院子,紧邻道边,进户门上悬着一块简易牌匾:独一处小吃部。瓦房一旁,是几棵高大粗壮的柏树。冯娃把驴车在树身上拴紧,回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小吃部里走出来了。女子着装洋气,短皮裙,黑丝袜,笑容像动画片上的女孩。她举着手跑过来问冯娃要做什么。冯娃说把车停一会儿,进里面办点事。女子看看冯娃,看看车和箱子,问,中午在这儿吃饭不?冯娃想想,看一眼小吃部锃亮玻璃上写着“米饭、水饺、面条”等字样,便点头说吃的吃的。女子动画片似的笑着摆手,去吧去吧,回来吃饭哦! 昨儿个下山时,老曹告诉过冯娃,火化得先去大厅服务台开票。冯娃走回殡仪馆院子,跟人打听大厅在哪里,有人指点给他看靠山窝底下一排金黄色房子,很恢宏气派,那便是大厅。冯娃拎着鞭子,顺上坡路向大厅走。来往人流嘈杂,疾步匆匆,甚至小跑着。冯娃不懂,送人去死的事,怎么都那么着急?冯娃不急,非但不急,脚步甚至是缓慢的,犹疑的。但冯娃知道,爹死了,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走进大厅,人更多,也更嘈杂,头上、腰上缠着白布的,全身披麻的,胸佩白花的,甚至举着白幡的,在大厅内穿梭飘移,仿佛有无数白色魂魄在这里招摇。最里侧服务台外拥挤着许多人,说话声音都很大,让冯娃想起火车站抢火车票的景象,但他不知道大家在这里抢的是什么,不会是给死人抢占座位或者卧铺吧?冯娃在服务台最北侧,人相对稀少的地方挤到前面。里面桌边,坐着一位清秀的穿蓝色制服的小姑娘,十八九岁样子,本是白净素雅,一双眼睛却让冯娃想起虎豹什么的。姑娘看到了冯娃,一时犯了困似的,打着哈欠,懒洋洋问,你,啥事儿?冯娃没搞懂这姑娘看见自己怎么困成那样,这简直要把他的睡意勾起来了。其实,冯娃长得不难看,眼睛大大的,眉毛像炭笔描过,粗粗的黑黑的,只是稍稍有些竖起来,平时也总像发怒的神色,他从小时,肤色并不太黑,但总在日晒和风吹中,他成了一位黑脸汉。冯娃也不习惯在镜子前梳头,他宁愿它们像乱草蓬在头顶,水洗或汗浸时倒显得精神。但连续几天寝食不宁和悲伤难过,他自己都感觉得到精神暗淡,皮肤油腻麻木,没个人样了,尤其在里面这个白皙漂亮的姑娘眼里,更会惨不忍睹。冯娃扫一眼姑娘白皙的脖颈,慌忙移开,视线落在她前面的桌子上,那里摞着许多票据和钞票,阵势已经不像车站,而像银行。冯娃咽一口唾沫,回答道,我那啥,开票!姑娘重新看一眼冯娃,火化吗?冯娃使劲点头。姑娘再问,普通炉呗?冯娃张大眼睛看她,含混着支吾。姑娘指尖从桌上夹起一套票据,熟练地嗖一下扔到冯娃面前紫檀色理石台上,说了一句,把表填好,两千一百元!冯娃将鞭子还有票据压在胳膊肘下,不安地看一眼左右的人,转回头来 ,眼睛用力眨着,像是在逼着自己说话,我是想问,不用花钱的火化,在哪里开票?姑娘愣了一下,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后,上翻一下豹眼,说道,开玩笑也得分个地方吧?你家里遇到这事儿,还这么有闲心?切!来,你让让,下一位!冯娃被姑娘的话刺激得差哭出来。开玩笑?谁有心情开玩笑啊?俺爹死了,埋没地方埋,火化没有钱,我还拿这跟你开玩笑吗?冯娃想起南方打工工友说的话,现在这年头,说实话像开玩笑,说假话特一本正!冯娃一定要辩解,但话还未出口,身旁其他人强硬地把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姑娘再不看他,就像刚才根本没跟他说过话一样,任凭冯娃大声嚷嚷,跺脚,拍台子,甚至挥动起鞭子,姑娘此时冷酷的无视神态令人恐怖,冯娃的叫喊声,也像一个一个渺小的动物,被一张隐形的大嘴巴悄然吞下去了。 没有人理会愤怒的冯娃。他左右张望,就仿佛在寻找那些被吞没的叫喊声。玻璃窗外,可以看见临近午间的太阳,大厅内也洒满缤纷阳光,但他的寻找并没有答案。然后,一个貌似领导的男人出现在冯娃面前。不知啥时候开始的,冯娃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领导,只凭两个细节,一是肚子,一是皮鞋。就是说,在冯娃面前,出现了一位大肚子、亮皮鞋的干部,他大概是被冯娃的叫喊声招来的。他长得没什么特别,只是鼻子尖儿红红的,嘴巴有些发亮,手里握着一个被咬掉了一大口苹果的电话。他冲着冯娃说道,别嚷嚷了小老弟,什么大点事儿,至于大呼小叫的吗?你不就是要火化吗?那个,你告诉我,火化者的尸体在哪存放着?冯娃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发干,抹抹嘴回道,在驴车上。干部的肩膀耸了一下,他手指揪了一下红色的鼻尖儿,不知要证实一下什么。然后他问冯娃驴车在哪里,冯娃扬起手,想手指一下小吃部方向,却没找到东西南北,于是胡乱一指说道,在小吃部树上拴着呢。小吃部……干部嘴里随着叨咕了一句,几乎被肉淹没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看一眼咬去一口的苹果,说一句,呃,到吃饭时间了。冯娃茫然看着干部,鞭子在他手里拧来拧去,一时间不懂这人怎么突然换了话题?干部在准备离开,走之前交代冯娃,必须把尸体先存放到冷库里,然后再来大厅开票,之后按顺序排列,等明早火化。此时,干部的半拉苹果响起铃声,他一边摆手一边嘴里重复着“××小吃部”(不是冯娃拴驴车那家),并准备向外走,关掉电话后,他回头看一眼冯娃,发现他正困惑地看着自己,就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问题?快说!冯娃只吐出一个“钱”字,又觉得说也白说,便噎着似的急忙收了口。干部却是听得懂这个“钱”字的,他说,你不就是想省几个吗?好吧,看在你是从山里来的,我帮你找人说一下。干部说完,开始打电话,冯娃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口气像老曹跟村里人说话那个意思,布置、安排、不容询问。冯娃不看干部的脸,他觉得那和老曹的表情很像,冯娃不爱看这样的神色。他低头摆弄鞭子,心里猜测这个干部到底是多大的干部?但他猜不出,因为他觉得,不管多大干部,派头儿都很相似。干部打完电话告诉冯娃,那个,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小吃部那边等着,有人会找你,你按他说的做,懂不懂?冯娃将信将疑答应着,看着干部匆匆走出大厅。 冯娃回到小吃部门前柏树下。午后的秋日,阳光依然毒辣,冯娃掀开木箱盖,里面一股热气扑到脸上,虽然爹用被子盖着,能遮挡一些热度,但冯娃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叨咕着“儿不孝啊儿不孝啊!”柏树下的阴影渐渐离驴车近些了,冯娃解开绳子,随着树影移动着驴车,好让箱子内尽可能凉快些。大概过了十分钟,一个同样穿灰蓝色制服的小男生,推着一辆简易铁板车走过来。小男生瘦瘦的,剃着毛寸头,眼光很活泛,转来转去,貌似聪明那种。他问冯娃,你是从大山里来的那个人吧?冯娃点头。小男生说,要把尸体放到平板车上送到停尸房,多亏白主任,要是总放在这儿,尸体会臭的。俩人从木箱里抬出冯娃爹,平放到铁板车上,推着向院内走。小男生问冯娃,你和白主任是亲戚?冯娃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傻傻看着他,没说话。对方摆手说,哦,没事没事,我多嘴了,你放心,这点小事,不会有人知道,知道也无所谓。俩人胡乱搭着话,推着板车绕到大厅后面。这里有一大排青瓦白墙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大扇白钢电子门,敞开着,没有门槛,进到里面,冯娃看见许多类似锅炉那样的东西,并排立在房内一侧。房内有一种很响的嗡嗡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小男生上前说了一句,男人会意,看一眼冯娃,没说话,回身走到类似锅炉的前端,冯娃看见那正面镶着一块写着号码的铁牌儿:21。男人弯腰,一条巨大的铁抽屉被拉了出来,白色的冷气跟随冒出。三个人抬起冯娃爹尸体,小男生一再说着“头向外头向外”,三人转了一个圈,将尸体在抽屉内放好,男人一推前端推手,大抽屉带着冯娃的爹滑入里面,哐啷一声便扣紧了。冯娃的心跟着那声音,突然的揪紧,就像爹一下子丢了一样。小男生对不安的冯娃说,没事了,明天早晨排队等着吧,会很早,你今晚不能回去的。冯娃含糊点头,狐疑不定一再看着21号那个铁牌儿。临走,小男生叮嘱冯娃,把火化的票开好,不然跑空,明天就炼不成了。冯娃哼哈应着,逃跑似的奔出大院,心里说,爹总算没有暴尸街头,熬过今晚再说! 太阳已明显偏西。冯娃肚子叫起来。他走进小吃部,要兑现诺言。已过饭时,饭店里没有人吃饭。之前那女子迎上来,夸赞冯娃很守信用嘛,想吃点什么?冯娃说我想先喝口水。女子用大海碗端来凉水,冯娃汲得有声,湿了鼻子和下巴。冯娃走到角落桌子边坐下,女子示意说菜品柜在那边,可以过去点菜。冯娃问吃什么最快?女子嘴角咧了咧,告诉冯娃打卤面最快。冯娃问多少钱一碗?女子懒懒地趴在吧台上,眼睛看着电视,答道,纯肉酱卤五元。冯娃扫一眼桌面,问,不要卤子,多少钱?女子似乎遇到了难题,皱眉盯着他的脸,似乎答案在他脸上写着。然后,她似乎果真找到了答案,告诉冯娃,不带卤子三元。冯娃咽一口唾沫,说来一大碗不带卤子的打卤面吧。女子禁不住笑了,露出白白的虎牙。女子去了灶间,冯娃坐在那里等着,忽然感觉困得不行,恨不得马上趴在餐桌上睡一小会儿。但冯娃只能将头和肩膀倚在墙壁上,闭眼眯上片刻。面条很快端上来,冯娃将桌子上摆放的酱油、醋、辣椒末,每样儿胡乱放一些,半睡半醒状吞咽起来,蒜瓣吃了七八枚,面条没吃到一半儿,汗就噼里啪啦下来了,他把缠在头上的毛巾摘下来,胡乱擦几下,然后搭在肩头,继续狼吞虎咽。放下筷子,见女子一旁惊奇般看着他。冯娃口袋里摸出三元钱放到桌上问,明早几点开门儿?女子回答,没准儿。冯娃并不在意,说道,明早我还会来吃饭,你几点开门儿,我几点吃。冯娃说完,浑身像水洗似的走到外面。女子在后面追了一句,告诉你啊,明早不一定有面条喽。冯娃没做理会,他走向驴车,将先前盛装爹尸体的木箱挪一挪,一头栽到车上,毛巾罩住眼睑,呼哧呼哧没喘多大会儿,不远处丧事现场的不堪喧闹再刺耳,也挡不住这时刻冯娃飘飘悠悠的困意了,他像匍匐在一艘游船甲板上,晚霞很好,被初秋的风轻轻兜着,穿过衣服的缝隙,在后背上游过来游过去,与母亲那只温暖的轻柔手掌何其相似。那年他九岁,暑假时,母亲带他在大连星海公园乘船,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洼村,也是第一次去大城市,母亲当时在大连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冯娃趴在甲板上,海水飞沫不时溅到他赤裸的后背上,他兴奋得咿呀叫着,而母亲的手掌会不时抚过溅水的地方,让他在兴奋中感受着阵阵温暖,他指着岸边一座山顶公园对母亲说,妈妈这里也有一座后山,跟咱洼村的一模一样,母亲说人家那是公园,有花有草,还有游玩的地方,冯娃说真好,等我长大了,也把咱们村的后山盖成花园。母亲先是笑着,后来又叹口气。冯娃听不懂母亲为何叹气,那心情他还无法体会。一年后,母亲患了胰腺癌,在大连医院里住了一年多,爹花掉了家里所有积蓄,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但依然没有挽留住母亲,她的骨灰,如今寄存在大连一家殡仪馆内,冯娃不能理解那是为什么,他问过爹,爹说母亲在等他,等他死了,他们俩人就可以合葬了,冯娃觉得爹的话太不吉利,以后也不再打听了。他去南方打工前,每年都会去大连殡仪馆骨灰寄存室看她,在烧纸处给她烧点纸钱,他知道自己身负重任,有一天,他得把母亲接回村里,让他们老两口在一起,但是那一天在哪儿?冯娃也不知道。冯娃知道的是,这件事成了自己多少年里的一个心结,既无法释怀,又痛苦异常,一旦想起,就会难过落泪。 凉意从眼睑处开始,很快蔓延到了全身,冯娃打了一个激灵,忽地坐起身。天竟然擦了黑,往来车辆和披麻戴孝的人明显稀少了,但音乐依然很响、很欢快,在不远处鬼怪似的颠簸着。冯娃依然觉得困,全身骨头也有些疼,但他还是从驴车上跳下来,从车上抱下一捆麦子秸秆送给毛驴咀嚼,自己抓起褂子披上,朝停尸房走。他惦记着躺在大抽屉里的爹,也不放心停尸房的人会不会忘记锁门。殡仪馆内外,灯火亮起,山坳看起来更像一座洞窟。绕过那幢金黄色大厅,一转过去,冯娃就看见停尸房门前围着一些人,似乎在往里面寄存尸体。冯娃便不向里面走了,循着一道石坡,找打一小片青冈树丛,从这里,殡仪馆门前的一切可以看得很清楚。冯娃坐下来。停尸房门前的人群逐渐散去,大门没有关,或许它整宿都不会关吧。里面灯一直亮着。冯娃用力看着停尸房内大抽屉位置,他觉得似乎看到了爹躺着的那个抽屉:21号。冯娃一时有些激动,又要流泪的感觉,他心说,好吧,我就在这里给爹守灵好了。 树丛后牵连一片杂树荆棘,渐渐引向山麓,最后盘至山峰。风弱极了,淡薄的蛙虫声与鸟鸣,抵抗着前面院子里奇怪音乐的喧杂。好在并无多少凉意,冯娃披好褂子,倚在稍嫌细瘦的树干上,不知为何,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冯娃这时想起之前做的梦,远在大连殡仪馆的母亲的骨灰盒,近在咫尺悬而未决的爹的尸体,冯娃将头垂在双膝处的胳膊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辛酸,无一处骨节不感到疼痛和沉重。那个梦让冯娃羞愤难当,当初对母亲脱口而出的那个梦想,那个花园,那个后山的美丽图景,现在已恍如隔世,像一个笑话,尽管他曾以为他可以做到,只要有钱,有力气,再加上他这些年来在南方打工,做的便是园林建筑的活儿,他知道自己的那团火一直烧着,但是现实的此情此景,冯娃不敢去想,那团隐约飘忽的火,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不知何时,慢慢被一阵袭上来的困意包裹起来,失去呼吸空间一般,不再活泛,然后衰弱下去,终于遁入一片迷蒙的昏暗……夜半时分,冯娃睡着了。前方殡仪馆院内,彻夜嘈杂,冯娃其实睡得很浅。醒来,天现曙色,殡仪馆内外也已经很热闹了。很快的,高炉冒起淡白色烟缕,火化者开始按次序进行,院子里重新出现往来奔跑、川流不息的披麻戴孝人群,以及系着白纸花的各种车辆。天光大亮,冯娃刚从石坡上站起身,就看见了昨天那个白主任。冯娃急忙跑下石坡,在大厅前广场上,他追上了白主任。冯娃问,什么时候能轮到给俺爹火化?白主任发现是冯娃,竟然一惊,他摸一下眼皮,以为自己花了眼。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冯娃,一夜之间,头发居然变得灰白斑驳,像罩了一层雪霜!白主任一脸狐疑,试探着问,你爹——他尸体,停尸房收了没有?冯娃连声说收了收了。白主任问开票了吗?冯娃回答说没有。白主任一愣,问为何不开票?冯娃想想说,太贵了。白看他一眼说,在这周围,都是这个价格,没人说贵的,再说,你还没租吊唁厅,没买牛马羊、花圈、花篮、供桌、五碗菜等等一系列东西呢,还说贵?冯娃说,可是我——。白主任说,这样说吧兄弟,你兜里有多少钱,如果差不多的话,我可以跟馆长说说,照顾你一些。冯娃马上掏出兜里所有的钱。白主任张眼看去,见他掌心摊着一张一百元纸币和几枚一元钱钢镚,脸色突变,怒叫道,兄弟,你这,可就过分了,太过分啦!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跟我耍无赖还是装流氓?玩儿呐?! 冯娃觉得冤屈,急忙解释,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就这些钱啊!都拿来了! 白主任说,你没有?你没有耍我,敢带这么点钱来给你爹火化吗?本来,我看你可怜,老实本分的,想帮你一把,你怎么可以耍这种把戏?你这不是他妈的无赖、大骗子吗? 白主任这句话把冯娃激怒了。一时,激烈的吵架已不可避免。冯娃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在于,他活到二十一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骂他是无赖,尤其骂他是大骗子,这是他没办法容忍和接受的,必须让这个姓白的说清楚! 在秋日清晨,殡仪馆本已嘈杂的广场,俩男人激烈的争吵声依然拔地而起,随着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迅速弥散、升腾。很快,聚拢上来一些比死人还“闲”的闲人看热闹。然后,一辆黑色陆虎吉普车,嘎一声急停在冯娃、白主任身后。一个光头,脖子上一条金光闪烁的粗链子的胖子,带着三个男青年走下车,有人喊了一声“都闪开”!冯娃听到了这声喊叫,是那胖子喊的,冯娃感觉那声音粗憨憨的,走到近前还能听见他呼呼有些喘,鼻孔一吸一吸,仿佛里面总有鼻涕要流出来。白主任叫了一声,馆长,你来了? 胖馆长打量一下冯娃,冯娃觉得胖子的眼光像一把涂料刷子,从头至脚走了一遍。 啥情况?胖子问,眼睛已经离开冯娃,45度角瞅着大厅房子顶端露出的一截烟囱,一双手摆弄着裤腰带。腰带勒得很紧,肚子受了委屈,胖子便打出一声很响的嗝儿。 白主任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冯娃没听清楚。冯娃的注意力有些分散,因为他觉得,胖子身后站立那三个男青年,眼光怪异。 胖馆长听完白主任的话,转头呵呵笑着,问冯娃,没有钱,还想火化?对吗?你哪儿的你?你以为,我们这儿是普济寺,还是慈善机构? 冯娃觉得,和馆长或许是能说清道理的。况且,胖馆长是微笑着的,不像老曹那么凶,也不像白主任翻脸不认人。冯娃便说,不是啊,馆长,我一直以为,既然是政府号召咱们火化,不准许土葬,那火化就不用交钱了呗! 胖馆长依旧笑着,你个小山炮,想点什么不好? 冯娃说,我没有钱,真的,哦对了,馆长,我有一只毛驴,能卖两个钱,送给你当钱,中不? 白主任急了,怒斥道,你有病啊?我们殡仪馆,要你的毛驴做什么?驴肉串烧烤? 冯娃没办法了。他左看右瞧,心里明知道没有一个可能认识的人,可他还是希望能出现奇迹,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证实他确实没有钱,更不是大骗子,但他没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冯娃仰脸看出东面山巅跳出来的太阳,还有秋日的蓝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渺小;冯娃两腿忽然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花岗岩条石铺就的地面冰凉,似乎也不欢迎冯娃的屁股。但冯娃没有起身,仰脸对胖馆长说,既然不让咱免费火化,总不能把俺爸扔到大街上吧?那怎么办?我、我只能把他拉回村里土葬了,这还不行吗?——我要把俺爸取走! 胖馆长又打了一个嗝,保持着他的微笑,只是那笑当中带了一丝寒意,他说,等会儿!我听说,你什么都没有带,什么手续也没有?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冯娃晕乎乎的问,问题?什么问题? 胖馆长说,你把死亡证明拿给我看看。 冯娃完全不懂。他茫然四顾,想获得答案:死亡、证明?那是什么东西?我是他儿子,我难道不能证明吗?俺爹死了,全村人谁不知道?我会拉着别人家的爹来火化吗?这还要啥证明?证明啥? 馆长收住了笑容,异常严肃地说,如果我杀了一个人,然后拉到这里来把尸体烧了,说那是我爹,你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叫焚尸灭迹、消除罪证!操,我看你这样骗来骗去的,真不像什么好人,好了,不废话了,哥几个,把他给我按住,报警,刨一刨他,看看什么来路! 冯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馆长后面已经蹿上来那几个青年,眨眼之间就把冯娃按倒在地。冯娃力气再大,也没办法挣脱出来,他又怕又急,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张着嘴,鼻涕泪水流了一脸,一味喊着:爹呀,爹呀,是我不孝啊,我不孝啊,爹呀爹呀,我没能耐啊…… 冯娃瘫在地上,头和肩膀被人按着,泪水溅在条石上,但他强烈的哭声和叫喊依然让人觉得刺耳,似乎也大出胖馆长和白主任等人的意外,他们觉得这个乡下人像一个泼妇,虽然他哭得很惨,但他所言是否属实,谁也无法证实。 终于,白主任不堪忍受这尴尬、恼人的场面了,他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他对胖馆长说, 馆长,他看着也挺可怜的,不像胆子太大的人,要是他真杀了人,早吓跑了,还敢来这里火化?放了他算了,咱们都是善人,做善事,不跟这种无赖一般见识,对不对? 围观人群中有人议论认为此言极善。 胖馆长对白主任说,还是你老兄会做人,说得没错,我们在这里就是做善事的地方嘛,替人送终,升入天堂,这是多么大的积善啊,是吧?哎,我听说,尸体在停尸房免费放着呢,这事儿——啊,正是最好的善举。行,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放他走吧,尸体让他用毛驴车拉走,能借到钱,可以再回来,给他火化。 不知谁鼓起掌来。远处吊唁房附近的音箱,此刻在热烈地演唱着二人转。 …… 毛驴车拉着冯娃爹的尸体返回了洼村。 冯娃回家几乎没做停留,带上一把铁锹,把车直接赶到半山坡上。然后把爹背上肩头,扛着他,来到昨天挖好坑的位置。冯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爹葬了再说,埋好了,看看谁敢把爹再挖出来? 可是,冯娃的算盘还是打错了。他刚把爹的尸体放到地上,老曹已经紧随着上山来了。并且,这次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了好几个拎着棍子的村干部和民兵之类的青年。老曹愤怒的样子让冯娃觉得,仿佛自己把老爹埋在这里,就等于给他下了撤职令。老曹命令那些人围住土坑,在周围站成一排,坚决不准冯娃靠近半步。 冯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给老曹磕头,捣蒜一样,嘭嘭作响。 老曹骂了几声,见冯娃依然不停,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冯娃。 冯娃知道老曹铁了心肠,终于绝望了。冯娃猛然起身,一边哭着,一边骂着,抓起铁锹往前冲去。一群人啸叫着,像一群好斗的鸟,或者是山间游荡着的魂灵,棍棒和铁锹纷纷挥舞着,这场面似乎并无积久的仇怨,却又像对抗了不知多少年,那些原始般的打斗工具,都已习惯于这种节奏和氛围,熟悉它们可能带来的最后结果,但就是停不下来。冯娃不惧怕打仗,也不缺力气,却只有孤身一人,尽管手里铁锹比那些木棒强上许多,但脑后只被一根木棒击打了一下,他就扑倒在地了…… 以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洼村的无数黎明或黄昏,一位长跑爱好者悄然出现,他穿着一套不大合身的运动服,沿着洼村四面崎岖山路,忘乎所以,奔跑不歇,他不认得所有与他打招呼的人,不想听所有想与他喋喋不休,讲述什么往事的老曹老谁,他不知道,那些往事与自己有何相干,比如火化免费,比如骨灰盒寄存免费等等。他漠然,不想听下去,继续向前疯跑。他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又似乎在寻找一个丢失了的梦。可能,因为一切看上去太不可思议,所以一开始,他就怀疑自己是身处梦中的。至少也像梦游着。只有冯娃自己知道,他在选一个位置,一个可以建造花园的位置。 (全文字数12000) 北来,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在《文艺报》、《天津文学》、《广州文艺》、《鸭绿江》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短篇小说集”一部,曾在《人民文学》杂志征文、中国小说学会征文、中国文学评论网征文比赛中获得金银奖等。 通讯地址:辽宁省盖州市北关双峰花园5号楼2单元201室 张波 邮编:115200 电话:15940711916 信箱:bohewuyan@163.com 微信:bohewuyan qq:729550286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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