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萦绕,公鸡的鸣啼叫醒了东庄。寒冬腊月,三九严寒,忙碌一年的村民好不容易消停几天,任凭鸡鸣狗叫也不乐意起床。东庄的东口顾芳家里灯光分外的亮,光线透过雾气泛着红光。顾芳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主卧红漆木门,怒气早已冲上心头。一个男人站在客厅,点燃一根香烟猛抽一口,烟头立刻闪着火光。片刻工夫,满屋子烟草味了。
她冲着男人喊道:“想好了没有?” “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打定的主意谁也甭想拦我!” “像头牛一样犟啊!” “不就做个保姆吗?有什么不好?”她捡起丈夫的一只拖鞋扔过客厅,拖鞋凭着惯性滑过阳台,消失在浓雾中。 男人还在抽着烟,一吭不吭,任凭她哭闹。 “你每次都这样。”男人的烟抽完了,手指捏着烟嘴,他到处找烟灰缸。 “还不是因为你。”她哽咽着说。紧接着,一头趴在沙发上,痛哭流涕了。 狭小的空间瞬间充斥着忧伤的气氛。 “你说你咋那么不信任我……”她的泪滴啪嗒啪嗒落在崭新的沙发垫上。 身高五尺的大汉终于忍耐不住了,俯下身来安慰她,她右手抬起来将他推出去,男人像球一样又弹了回来。 几个回合下来,他最终站在了她身边,“你也别生气,我也是为你好。唉,想去就去吧。” “你真同意了啊!”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得到了意外的礼物,顷刻间泪水润湿了整个眼眶。 “我去做早饭。” “我去城里,你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烟少抽,酒能不喝就别喝。”顾芳说着抓了把米放在淘米盆里。 马路上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家的狗窜到了大门对着门缝狂叫着,她对着门大声吆喝道:“嚷什么嚷!” 冷风钻进了鼻孔,吸进去就是扎心的冷。曾经车水马龙的西街,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位裹得严严实实的上班族。顾芳两手兜在红绒棉袄的口袋里,立在西街家政门口。 “你是来应聘的吗?进来吧!” “我想看看……” “保姆?育儿嫂?” “育儿嫂,我这年龄合适吗?” “要教小孩读书的,你什么学历?” “噢,没这方面经验。”顾芳耷拉着脑袋说。 三五个人把七八平方的家政公司围得水泄不通,她先是收起了脚,后又从沙发上站立起来。 两位妇人站在西街家政门口,搓着手、跺着脚。她们推开玻璃门、试图挤进屋内。先是踩到顾芳的脚,后又与她撞个踉跄。悻悻的退出门外。 “她是来做保姆的?” “她那年龄,有四十吗?你瞧那头秀发,那脸蛋,那长腿,哎呦喂......多精致啊!” “哼,保姆?我看她......。”她嘟囔着,发福的脸犹如二大娘的肿脸,嘴一撇一瞥的。 “也难怪没人招我们啊!”瘦瘦的那位妇人搓的手一直响。 “都三天了,冻得腿都痛。” 这时,五十多岁模样穿着貂皮大衣的女士走了进来,打量了顾芳几眼。 “你是来找工作的吗?” “是,是,我想做个保姆。” “照顾小孩,会吗?” “会的、会的,我照顾过两个孩子。”顾芳脸色顿时红彤彤了。 西街家政门前的两位妇女侧着耳朵、静静的倾听她们的谈话。 “穿貂皮大衣的是西街中学的副校长,我认识的,我儿子在他们学校读书。”瘦妇人凑在胖女人耳边嘀咕。 “那你去啊,给她家做保姆,你儿子的助学金就不愁了。” “你看我这模样的,我这张脸、还有这头发,乱糟糟的,跟爆炸头似的。” “这有什么不好,不怕脏、不怕累的,哪儿去找?愣在这儿干嘛?我们去凑个热闹。”胖女士向瘦妇人挥手示意。 她们簇拥着一位男士向前挤。被他翻了个白眼:“什么素质!”,只能收住脚步。 顾芳从她们身边出去的时候,胖女人拽了她一下衣角。两人眼巴巴的看着顾芳跟着左阿姨走出了西街家政,坐上一辆闪着光的黑色奥迪车。 “你不要担心,家政那边全包在我这儿!” “嗯,谢谢左姨!”顾芳欠着身子,生怕衣服染脏了车子。 车窗外,刚才那两位妇女,你一句我一句,探着头、怒着嘴。 “使出你的杀手锏。”胖女人咬牙切齿。 “我早不那样做了。” “老婊子立牌坊——装正经。” “你说谁呢?谁是老婊子?” “就是一个比方。比方说:你以前见到对手就给雇主说,保姆不正经。给保姆说,雇主太凶。不是这样吗?” “挑拨离间,早洗手不干了。你知道吗?做坏事会折寿的。” “为了你儿子。” “为了我。”瘦女人瞪着眼,使出全身力气蹦出三个字。 汽车驶入了小区,一栋,一栋,顾芳数着数着,就转迷了方向。 还没等她找准方向,就跟着左阿姨登上了电梯。 顾芳跟着左阿姨的脚步更换了鞋,眼偷空打量着房间,沙发、茶几、背景墙、电视壁、橱木地板,标致、雅观。 “姐,您请坐!”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妇女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从卧室走出来,时不时的看她一眼。 “这是我儿媳,这是顾芳,你叫顾姐就行。”左阿姨把顾芳做保姆的事简单说了几句,临走时又补了句:“她的工资你来付,我先转给你。” 娃娃醒了哭了,开始闹人了,顾芳心肝宝贝的哄了起来。 “顾姐,娃娃饿了,喂点奶粉吧。” “噢,来了!来了!” “小孩估计是渴了吧,我看他嘴唇有些干。” “好孩子,阿姨抱抱。”顾芳抱起了孩子,拿着棉签沾着水抹着孩子的嘴唇,一会孩子就不哭了。 孩子睡着了,顾芳松了口气,站起来直了直腰杆。 她收拾了孩子的衣服,打开了洗衣机。这时,卧室里传来了孩子哇哇的哭声。 “顾阿姨,孩子拉粑粑了!” “噢,这就来了!” “顾姐,孩子娇,衣服要手洗的。” “噢,是,是,我去洗!” 三天,顾芳累得腰杆都直不起来了,腿也硬了,脑袋也沉了。有时,真想打退堂鼓了,可一想起在家和丈夫拍过胸脯,也就收了心。 一个月就快要到了,小孩会看着顾芳笑了。 顾芳逛街买菜,只要是左家的东西总是揣得紧紧的,生怕有任何闪失,自己的钱包、钥匙就随意放在外衣的口袋里。 出月子当天,小孩的外公外婆驱车来接,说除了要看看小孩,还要看一下亲家找的这个称心的保姆。 顾芳四点就起床了,在厨房忙碌了一个大早,张罗了一桌可口的饭菜。 她抱着小孩把他们送上车,就回屋收拾了,她哼着《渴望》的曲调,从客厅到餐厅,再到厨房,整个屋子充满着欢快的气氛。 哼惯了《摇篮曲》,她今天要改善一下耳朵,好好享受一下,犒劳犒劳自己。 她还是累了,曲哼不动了,捂着头皮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顾芳觉得头发有些痒,就怔了怔发套,发套扯着头发,痛楚立马传到她的神经,顿时两眼咪成了缝。 做在车里的时候,左阿姨给顾芳说,以后照顾孩子,头发太长会误事。她索性去剪发。剪发大姐说,太短会就不好看了。顾芳把做保姆的事一说,理发师就拿个发套给她窝了个卷。 “对,这回得好好洗洗头发。”她拿出洗发水、拧开热水龙头。她又梳又洗,一刻钟就站立梳洗镜前了。她拽着一根秀发,从头顶滑到肩,直到那只手落到洗漱台面。她太喜欢这秀发了,她摸了又摸、滑了又滑。 她让头发飘散开,洗发水的味道从她的头发间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她起了精神,一种幸福的感觉从头流到脚。 她又哼唱起来。 忽然,她又想起厨房间还需要收拾一下。于是,歌曲又透过厨窗传到窗外,飘到邻里、落到门前广场上。 她把刚洗好的三套薇香釉上彩陶瓷餐具小心翼翼的放在台面上,蹲下身去收拾橱柜。 她感觉头发好像被什么拉住了,就本能的拽了一下。 只听,“啪啦”一声,三套彩陶餐具滑落下来。歌曲停了,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三个盘子、三个碗,这得值多少钱啊!”顾芳蹲在厨房的东墙角,呆呆地看着这些薇香釉上彩陶瓷餐具。 “我刚才怎么没接着,哎呀!笨呢!我到哪去买这一模一样的啊!”顾芳拍着头皮伸手去收拾七零八落的碎盘碎碗。 夜深人静了,顾芳翻来覆去睡不着。昨天,她出去打听了,那些彩陶可都是些高级家当,三套要值七八百块呢。上个月发的三千六百元工资,五百元父母养老钱,左阿姨的儿媳又转给儿子五百元生活费,孩子叔叔生小孩,家里又买了几只羊,已经所剩无几了。 顾芳怎么也想不明白,左阿姨是用微信把钱转给了她儿子,转得快,收得也快,分分钟的时间,儿子就打来电话说钱收到,还客套的说了声“谢谢”。顾芳也不知道儿子是说给谁听的,只知道儿子懂事了,学没白上。一想到这里,顾芳就会不自觉的露出灿烂的笑。她想,自己可真落伍了,可不能再这样下去,就笨手笨脚地琢磨起微信。她连续摸索了几天,和儿子聊上几句,又加了几位好友,就搁在那里了。 她翻开了手机,想给二妹聊聊这事,让她帮忙出个主意,编了信息,微来微去,也没见对方回答,就睡着了。 这些日子,顾芳不再像一位保姆了,她简直是她们家庭的一员。她做什么事情更认真也更贴心了,洗衣、做饭、拖地、带娃。她不想闲着,一旦闲下来,心跳会加快,头会晕晕的。她盼望着发工资的日子。 她数着日子,就快发工资了,还有二十天、十九天……十天、八天……她去商场看过那几套薇香釉上彩陶瓷餐具,打了折还要七百六十元。只要发了工资,她会马上飞奔过去大大方方地买三套薇香釉上彩陶餐具,偷偷放在左阿姨家的厨房里。 在她度日如年的这些天,左阿姨还有她儿媳对她异常的好。孩子睡着的时候,左阿姨总拉着她跳支广场舞。她儿媳说:“有事我再打电话找您。”顾芳算算儿子生活费快用完了,左阿姨就给儿媳说:“我先支些打给他。” 下午三点,左阿姨家来了三位稀客,文质彬彬的,谈话的内容,顾芳听不懂。她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谈论学生的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学的、调皮的、捣乱的。他们走后,落下了一本蓝本自刊的作文集。顾芳想,说不定对儿子会有帮助,趁着收拾茶几的空翻看几眼。她看着目录,眉毛竖起,双手抖动,然后快速翻下去。 她看到这页开头三个大字:人情债。 内容这样写道:我的母亲是一位保姆,为了我,还有这个家。上个月她犯下了让她无法饶恕的错误,她摔坏了雇主的三套薇香釉上彩陶瓷餐具,大概值八百元。这是我早上在微信上看到的。我看到了,看到母亲头上的几根白发了,我无法给她回复。当天,我们同宿六个凑够了八百元,我转给了我妈的雇主,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一周后她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事我还没告诉母亲,我不敢讲,我不想看到她哭。我现在欠了三分大人情,一位是我母亲,一位是她善解人意的雇主,一位是我的室友,他当天准备过生日买蛋糕的钱全转给我了。 这篇作文洋洋洒洒四五页纸,顾芳只记得这些,还有落款是她儿子的名字。 柔和的春风吹醒了整座城,西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顾芳凑着人气逛了西街的商场,回来的时候想去瞧瞧西街家政。在西街家政门前,顾芳又遇到了那两位妇人。瘦瘦的妇女挎着一个皮肩包。胖女士伸手去提那双不太跟脚的打了皱的皮鞋,脸上的肉几乎落到地上。 顾芳心揪的很紧。她在想:终究有一天,自己也会老。等到老的那天,自己是否也会像这两位妇人一样守着家政的门,痴痴等待顾客呢! “你们两个,来一下。有老人要照料。”膀阔腰圆男士向她们招了招手。 “你去吧,多挣些钱给你儿子,就不用为学校的一日三餐发愁了。”胖女士用胳膊抵了下瘦高个。 “还是你去,你比我更需要钱。”瘦妇人把胖女士向前推几步,险些撞到花坛。 “别婆婆妈妈的,你们两个都过来。两位。”男士气呼呼的指着他们。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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