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电说她的喉咙痛的跟针扎似的,关于这一点母亲已经断断续续向我念叨不下于十次了,在我心里,母亲一直是个坚强隐忍的人,但每一次她对我说她身体哪个地方不舒服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得往最坏的地方想,我害怕失去要远多于这场疾病本身所带给我消沉的影响。这一次又回到了喉咙这个部位,她说她现在不能吃一丁点儿辣椒了,只要喉咙感到辣味立刻便会疼的要命,我知道这是最危险的炎症,再下一步发展下去的话,真是不敢想象,可我手脚健全,不客气地说还有一个勤思多辨的大脑,只要在家她随便给我一个眼神,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跑去冲上一杯清凉降火的凉茶,她偏偏说那东西没用,她想喝点更凉的东西,我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我下辈子再不可能遇到这种母亲这种人了。生活让我渐渐明白责怪他们的无能为力等于间接的侮辱自己,谁都体会过触手可及的无奈,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实际上它和海市蜃楼一样遥远。我在河边捶胸顿足,躲在卧室里一睡不起,喝水的时候扼腕叹息,做过这些事情后,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工作,挣些支撑活下去的口粮。我卸下包袱,躺上一米宽的硬床,用心凝视死气沉沉的天花板,我在想我一定还会遇见的明天和后天,阴天和雨天,尘土飞扬的晴天,把矽肺送给身边苦苦熬着的工友。 “您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我呷了口老白干和十六岁的少年工友说,“一年了,也就现在才喝出点家乡的味道来。” “我记得你以前喝的一直是这种酒,大叔们喝的也是,我去工棚外的小卖部买,她说什么也不肯卖给我,”少年举起罐装啤酒敬我,他先喝了一大口摸着后脑壳说,“我只好买了一打这样的,明年她一定就会卖给我了,你手里的液体,我要蓄上两撇胡子。” “那是她觉得你还小,故意的,那姑娘十七岁,之所以卖啤酒给你是看你像个男人。”小凳子拼成的方桌上下酒菜有一碟蚕豆,两只酱肘子,一盘咸鸭架子,全是喝一半她送来的,兴许觉着咱俩可怜,光靠喝酒取暖来了。 “听说她在读书?”他的瞳孔兴奋了一秒。 “嗯,而且在学校表现很好,进店门第一眼能看见墙上的九张火红的奖状,这次回来估计有十张了。” “我听她妈妈说的,不过我才懒得和那阴阳怪气的女人多说。”他一口气喝掉罐子中剩余的啤酒。 “你回家的票买好了?”我说。 “今年就不打算走啦。”他吧嗒起开罐子上的拉环,露出两排牙,大门牙中间卡着一片蚕豆壳,他用舌头舔了舔,没有看我,好像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为什么呢?”我把空杯子斟满,“天气预报说不久会有强降雪,这里的人届时都走的差不多了,虽然她们一家还在这里,但总不能老是指望别人。听我的,明天就去买张票坐火车回家吧,可能的话明年不要来了。” “我决定了,您不用为我担忧,我早计划好了,祝您一路顺风,把这杯干了。”他握着啤酒罐碰我手里的玻璃杯。 刮来一阵北风把门吹开了,桌子上方的吊灯摇摇晃晃,一闪一闪的,我们面前的蚕豆壳,鸭骨头被吹掉一地。我赶紧站起来关门,她披着银装走了进来,抖抖拍掉身上的雪花,摘下针织的帽子,放下两瓶特产大曲和一条烟红着脸站在那里。 “妈妈知道您明天要走,特意让我给您送来了这些,希望您能收下。” “你妈妈太客气了,这些吃的作为送别礼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拿回去吧,替我谢谢她。我正要把东西拧起来还给她,想让她赶快离开,以免让其它工棚里的工友看见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感谢您一年来对我们店生意的照顾。”她朝我鞠了一躬拉开门跑进了暗色中。 “等等!姑娘,你的东西落了。”急着要走,她的帽子还放在挡门的椅子上没有拿走,我拧着酒和烟出了门已经寻觅不到她的踪影,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少数几个附近的工棚窗纸上泛着冷光,许多人收拾好停当准备踏上返乡之旅了。 “还是你去吧,”我把帽子投给他,“把这个拿上,你的腿脚快一些。” “酒和烟不用带上的吗?”他接过帽子,激动地捂在怀里。 “我明天赶早给她送去,路上石头,木桩,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少,多注意脚下,唉!也不知道这黑灯瞎火的她是怎么摸过来的……”交待了没两句,他拔腿就跟跑了过去,脚步像刚吹进来的夹沙带雪的北风那样明快。 老少之间的离别酒以这样一种形式落幕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与世无争,骨子里埋藏着脆弱,大概喝到最后我两会忽视自己年龄上的鸿沟,抱在一起痛哭着告别,我还是会竭尽全力的劝他回家,去读几天书,寻找更为广阔的天地,也许我会气恼地打他一巴掌无情地说:“收拾好你的东西,明天就走,千万不要把大把美好的时光消耗在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吃够没文化的亏了,一年来,你还没看出我们的无奈吗?没有文凭,没有出生,没有特长,没有手艺,孩子,我都快被家乡抛弃了。”我从来都是个想多于做的人,自嘲多于检讨,我有点后悔把她的帽子给了他,给他留了一份眷恋有什么好?我从来不敢改变我自己,新年就快来了,我觊觎改变这个孩子的美梦也被我亲手葬送掉了,懦弱攫取了我的果敢,我才走到了今天。我从包里拿出车票在灯光下展开,火车明天中午十一点出发,两天后抵达目的地,两个人女人会在出站口等我,昨天我和其中一个谈到了深夜,主要是一些经济方面的琐事,她不太高兴,我都习以为常了,但我还是得回家,因为不止是她们在等我,我数不清每年这张票上乱哄哄的班次要把多少在外饱受煎熬的人带回家啊! 我睡的迷迷糊糊,他回来了,一脸激动地把我摇醒,他叫道:“我真的不回去啦!” “别那么大声,这我知道,一根筋,谁劝有用?”我转过头嘟囔着,“到时候有的罪受呢。” “我说真的,她叫我一起过年!”他擦擦鼻子下挂的小冰晶像只欢喜的鹧鸪笑个不停,“真是太意外了,她竟然邀请我和她们一起过年!” “你小子!”我有些不解,翻身爬起来挖苦他说,“何德何能呀,你小子!” “我也不知道,我很快从她后面追上,活活把她吓了一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概过了十秒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紧张地把手按在胸口的围巾上。我还她帽子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落了什么,跟我一个劲的道谢,之后我关上提灯鼓起勇气把她拉到了更亮的地方,当时我像溺水了一样慌张,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是她还是他妈的意思?” “嗯?” “我是说想让你留下。” “她自己,”他立刻接上:“不过她说回家找她妈妈商量,她很有把握她妈妈会听她的。” “她向你发过誓?”我哭笑不得,在他看来这件事已经拍板决定了,有没有她妈妈的同意都无所谓了吗?据我所知,那女人是不太喜欢这孩子的,即使女儿强烈要求,也不会答应她吧,至于他口中女孩的把握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一念之差? “我相信她,因为她读过书,而且成绩很好。” “读过书的人就不会撒谎吗?也许她明天就会带给你一个坏消息,眼角红红地告诉你她妈妈不同意她的想法,”我平躺下,注视着头顶发光的灯丝,一会儿眼睛就累的发花了,突然有个疑问冒失地走出来,好比一缕青烟我看见了却闻不到烟味儿,“除了你的名字之外你还和她说了什么?回家车票的事吗,在大雪封路之前你能赶得及回家不是吗?” “你以为我用这个骗了她?”他和我头对头躺下,鞋也没脱,哼了一句,“我虽然没读过书,可是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全是她自愿的,我甚至都没往那方面想过。” “你原先怎么计划的?”我打了个寒噤,牢牢裘住被子,不容一丝丝冷冷空气侵犯过来。他从我对头不声不响地下了床,把脚放在一盆热水里浸泡,滚热的水气围着灯打转,将枯暗的灯丝笼罩在它残存的生命里,夜会让它悸动的愿望很快冷却下来的。他不只是逃避这个问题,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看,他如果说出来譬如,依靠速食面或是超市里的速冻水饺度过漫长的春节假期,我一定会劈头盖脸地羞辱他的脑子是否真的进水了,所以他选择不向我透露显然是出于胆怯,也就是说他也认为自己不回家的选择大错特错。 “那么,不早了,我关灯了。” “你早该关了,”我顺口轻慢地说道,“再好好想想吧。” “对不起,我回来的晚了些,我会的。”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十六岁的他半夜又在磨牙了,时常呓语着自己的妈妈。这晚过去我突然想通一件事,是在梦里又一次和母亲通电话让我醒悟的,她说她的老毛病前几天又犯了,媳妇小琴带她去看过医生开了很多治喉咙的方子都无法彻底断根,遇到点寒热刺激就会复发,痛的难忍,听到我过两天就要回来,她的老毛病一下子就好了,一年多来头一遭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那孩子睡的正香,我看了他一眼,准备出门把昨晚想通的事付诸行动,总要让梦更靠近现实才行啊。 “这么早就来买烟?”她把抹布叠整齐放在玻璃展示柜的右上角,给我拿了一包红塔山。 我一向喜欢早晨过来买包烟,七八点左右,买了就去工地吃早饭,期间挨个给工友们散散清晨的第一支烟,聊点有的没的,然后投入一天的工作。可这次我把烟推回了,还把昨天她送给我的这些烟酒原封不动地搁在她面前,我说:“替我谢谢你妈妈,东西我不能要,明年我还会是第一个来光临小店的客人。”我笑了笑在腰间擦擦手转过身,,我却下意识的回头了,自己都感觉有点诡异。 “妈!你快出来!”她朝身后的小房间大喊,我侧过头顺着她的话音看见里面的火红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大的铝制水壶,壶盖被里面沸腾的水顶的一上一下,溅出来的开水打在炉壁上瞬间化成无形的蒸汽销声匿迹了。她匆忙跑到后面,两人擦肩而过,她的眼神回转到桌子上的东西,又收了回去,母女似乎心有灵犀,这个女人一边梳她那搭肩的黑亮长发,一边挑色彩鲜艳的牛皮筋把梳好的头发绾成鞭子撂在耳朵附近,最后绻在一起扎成一个棕色的马尾辫,她动作极快,手指在发丝间旋转,打结,盘带,转瞬在自己头鼓捣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她拉直脑后骄傲的鬃尾,笑盈盈地叫住我:“我让阿兰给你送去,你怎么又给送回来了啊,她什么也没说?这孩子!”她见我把东西还回来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之色,说话慢条斯理,异常沉稳,好像料定我一定会这么做。 “怎么能平白无故拿你的东西呢,就算是礼物也不能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小店开张一年,你照顾我了我一年生意,送你点特产带回家不是应该的嘛,眼巴望着,巴望着新年就要到啦。”我忽然闻到一股洗发水的幽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背后,“我们娘两今年不打算回老家过年了。” “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我搓了搓手。 “哪里都一样,老家在最南方,来回一趟要好几天呢,家里的几个近亲叔伯早些年都走了,如此一来更不想回去了。” “这样也好,长途奔波人吃不消啊。”我客套地应答后想了想随即一拍脑门,一本正经地说:“有件事儿,哎呀,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和我住一起的那孩子……” “别说了,我同意,昨晚这孩子和我闹腾了一晚上,如果我不答应今晚就别想睡好觉了。”她白了一眼突然钻到腋下的阿兰,姑娘的双颊唰一下红成两片熟落的枫叶,一直红到了脖子深处。 “你们不知道,他没父母很可怜的。” “失去双亲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咧嘴惊笑,“好小子,都学会这一套了,还真应该去上几天学啊!” “你还笑?”阿兰绕到她妈妈另一侧,气愤地瞪着我,一副要为他打抱不平的样子,“他都那么可怜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气的背过脸,假装不想理我。 我走了过去,轻抚了抚她雪一般的柔发,她没有抗拒,没有撒腿跑掉,我忽然觉得既然早已想通的事,便没有反悔一说,何况我又有什么权利站在高处对他指手画脚,俯视他的人生,祝他平安就好:“那孩子还得您多关照了。”我说。 “哪里的话哟,多一个人热闹的多,只要她喜欢就好。她把聚集爱意的目光投到女儿身上,内屋炉子里暖暖的火焰与之交相辉映,在四周升起清晨的倦意,格外的美丽。 “多谢,多谢。”我和这对母女简单的聊了几句便和她们在小店门前挥手告别,午间,我搭上了回乡的火车。 两天后的一个灰白的傍晚,远方的乌云把天空最后一块蓝色遮住,一场暴风雪在疾驰的火车身后穷追不舍。车厢内拥挤但安静,睡意昏沉的人们期待着列车停下的那一刻,铁轨上冰冷的车轮在黄昏的站台前裹足。我用袖子擦掉窗上的雾气,看见两张熟悉的脸,高挑的女人牵着一只稚嫩的小手,孩子东张希望,突然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半山腰上的积雪,傻傻的笑着,仿佛下面藏的是我带给他的新年玩具。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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