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来四川不久,我就听说过抗日战争时期八年抗战中,350万川军出川抗日,64万多人伤亡。解放战争时期四川籍解放军战士也占很大比重,全国解放后有许许多多四川籍解放军战士回乡默默地生活不被人所知。我心里在想这位阎首长就属于这默默无闻的革命先辈的一份子吧。 第二天,我们班在给阎首长家修缮房屋的间隙,我不失时机的想了解阎首长的经历,于是,我坐到他身边问他:“首长,你是哪一年参军的?” “我莫参军的,我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打仗我就跑了,跑起后,就被解放军抓起了,就不跑了。” “在解放军那里你咋个不跑赛?”我学着四川话和他半开玩笑的问。 “知道解放军是老百姓的队伍吗,哪个还会跑赛。” “你当时在解放军哪个部队?” “开始在第12集团军第6纵队16旅,后来又到18旅了,记得司令员是王宏坤。” “为什么后来又到18旅了?” “48年夏天在打襄阳前,有一天我们排在执行任务的途中遭遇国民党部队,那天我们被包围在一片树林里,打到最后,一个排就剩下不到10个人了,幸亏18旅一个连在附近,赶来时又和敌人打了两个多小时,到傍晚敌人才撤出战斗,结果敌人留下了半个连的尸体,18旅的那个连也损失了10多个人,我在那次战斗中负了点小伤,直接被连长安排到了一排一班,后来16旅来要人他们也不给了。就这么样,到了18旅。” 他说完后,又绷紧了脸对我严肃的说道:“你听好了,你和他们说,以后不可以叫我首长,我在部队就是个当兵的,我连班长都没有当过,咋个是首长吗。” “叫你首长也应该的,你是老革命了吗。” “不得行,不得行!我真的担当不起的! ” 我看他对首长这个称呼如此在意,又这么诚恳,便说:“那以后叫你阎叔可以吧?” “哦,这还差不多。”这回他高兴地笑了。 我也觉得叫他首长有些牵强了点,只是碍于指导员对他的敬重才这样称呼的,以后我和其他战士说了,就都改口叫他阎叔。 “你在战斗中一定杀死过不少敌人吧?”我提出一个小战士通常喜欢问的问题。 阎叔看了我一眼,眼神凶狠狠的,我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低下头把嘴巴堵在胳膊粗的竹筒上狠狠的吸了几口烟,沉思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很长时间也不说话,最后竟然问起我来:“你老家是哪个地方的?” “我是大连的。” “大连?我们班里头有个和你说话口音差不多的,可能也是大连的。” “大连兵多吗?” “没的。” “你们部队四川人多吗?” “哦,对头,好多都是四川的......”他思考了一下又说:“后头那个连四川的不多了。” “你们都打过哪些重要战役?” “不记得了。........一个啥子阳战役?” “是你刚才说的襄阳战役吗?” “是的,是的。” “那你讲讲襄阳战役吧?” “......” “你随便讲个打仗的故事呗。”我期待着。 “......” 阎叔又沉默了,手里的竹筒烟吸完了一袋又装了另一袋,看样子他似乎忘记了我让他讲打仗的故事,我只好又问:“阎叔,你打仗怕不怕?” “哪个会不怕塞。鬼儿子愿意打仗吗。战场上他们不雄挣挣地向你开枪,我是不想害他锤子的命的,可是反过来说,你不打他,他打你塞,枪炮一响给老子打恼火了就不怕了。” 我感觉他这些话真实可信,阎叔说话这么实在是我始料不急的,那个抓政治思想的年代,有谁不想拣好听的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人的那种逆反心理,我听了他这翻话,像打了兴奋剂,我真的不爱听那些口号似的语言,我喜欢气壮山河的真实,而决不爱听气壮山河的表白,一下子,我被身边的阎叔吸引住了。 “你杀过多少敌人?能记得不?”我又一次问这个问题。 阎叔摇摇头,好像挺反感这个话题,他斜视了我一眼,“不记得唠,啥子敌人?杀了我们自己的人哦!那不是杀鬼子,杀鬼子的时候我没赶上。” 我突然想到我和阎叔在这个问题上的理念一定是差别很大的,我的理解凡杀国民党军就是杀敌人,就是好样的,而他认为解放战争期间杀的大多都是自己的同胞,心里总有些不安。我想到,我所听到的许多他这样的解放战争时期的军人为什么都不愿意提及战争时期的经历,我这才理会到,阎叔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的,他们都是穷苦人。蒋介石该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该推翻,可是战争死去的大多数都是无辜的百姓啊!推翻了反动政权,建立了人民的新中国,这是可庆可贺的,可是人民付出的代价是极其惨重的,这些只有他们直接参入战争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战争胜利了,我们纪念自己的功臣,可是死去的那些反动军中的无辜们,应该怎样去看待他们呢?他们中间有多少真正愿意为反动军卖命的,如果他们不是被逼迫去当兵的,不是他们看清了国民党政权的腐败,他们不至于在打仗时那么懈怠。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们如同是用自己的身躯填平了通往人民胜利的鸿沟,我们是踏着自己同胞的尸骨赢得了解放战争的胜利。 我也沉默了,我知道阎叔一定也会沉默下去,可我必须得听到故事,因为战争故事都是悲壮的,我们是能够在故事中得到启迪的。 我换了一种形式,语气更随意一些,避免使用“杀敌”这种语句,可我也得注意,那是个政治敏感的年代,我只是避免一些词句而已。 “阎叔,你当了几年兵?” “两年半。”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动了动,那半个没法表示。 “那你在国民党那里干了多长时间?” “还不到两个月。”阎叔那两个手指头正好没收回去,又接着向我动了动。 “这两个月和解放军打过仗吗?” “没的,都在训练。”阎叔说过这话后,沉思了一下又补充说:“不过,在训练营期间,有一天,一个带着墨镜的军官把我领到了他那里,让我给他当勤务兵。我在他那里干了半个月,他好像是督查处的,别人都叫他吕副处长,这个姓吕的一身臭毛病,每天半夜要给他准备一壶热茶,他醒来时,先要尿壶,在被窝里尿完一泼尿,给他把尿倒了,再回来伺侯他把茶喝了,这才又睡下。我每天睡不好觉,一不小心,就被他骂一顿,打一顿,给老子气到了!有天晚上给他端尿时,我有意把尿撒在了茶壶里,结果,第一次,姓吕的没看见,他把尿带茶一起喝了,喝过后,还挺满意的说:‘你这次砌的茶冷热正合适。’这鬼儿子,笑死我了!......第二天晚上,我干脆把尿壶摔在了这鬼儿子的茶壶上边,尿壶打碎了,茶壶也打碎了,姓吕的起来狠狠的揍了我一顿,第二天让别人把我又送回了训练营。” 阎叔讲得眉飞色舞,讲到姓吕的喝尿时,竟然乐得半天没合拢嘴。看得出,阎叔是个性格很倔强,又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挺自豪他这段杰作,并且当成了津津乐道的经历。 阎叔笑过后,又接着说:“几天后就拉去打仗了,枪一响,就尿了裤子,我一枪没放,就和几个人跑球了,枪是在啥子时侯丢的都不晓得。” 阎叔说这话不笑,就像说相声里逗哏的,丢出一个包袱而自己不笑一样,可我却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得忍住笑,我还得继续追问: “后来呢?” “后来跑着跑着就看见解放军,手就举起塞。” 我又想笑,没想到阎叔可爱得像个孩子。还没有听到故事的主题,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从国民部队投降过来的解放军老兵了。 “再后来呢?”我穷追不舍的问下去。 “后来?后来知道解放军是为谁打仗的,就留下来了。” “那你再没有尿裤子?”我说出这话自己都想笑,后悔问出这样低级的问题,可已经说出来了就得撑住,我看着他的反应,可阎叔还是乐于回答: “以后好多了,不过还是怕死,怕死了家里头父母没人养活塞,家里头就我一个男娃儿,再就有个姐姐,早就嫁走了。” “你讲个在咱们部队打仗的故事吧,讲你记得最深的。” 我步步深入的问下去,阎叔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下去,却又低头吸烟。不能半途而废,我看着他脸上的伤疤,灵机一动说:“阎叔,你负过几次伤?说说你负伤的经过吧,先说你脸上的这块伤疤。” 我看着阎叔的脸颊,指着那块伤疤问,阎叔想了想,淡淡的说:“这个是最后一次负的伤,是到解放军18旅时和敌人拼刺刀被那个鬼儿子用刺刀扎的。我的刺刀扎在他胸口上,他的刺刀扎在我脸上,他死球了。” 我一听,觉得这里有故事,马上接着问:“都和他们拼刺刀了,还不壮烈呀,快接着讲。” 我迫不及待的追问,阎叔又是一阵沉默,我再接着问,可怎么也问不出主要情节了。这个阎叔,真拿他没有办法,说不光彩的事,他有的是话说,说他光彩的事就成了闷葫芦。 后来我使尽招数,打仗的事他缄口不谈。 回到连里和指导员汇报了经过,我建议让连里出介绍信,我去镇上找那个知情的干部了解一下,指导员同意,便让文书给我开了去镇政府的介绍信 。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珂珂 发表于 2018-8-24 13:29
我坐到他身边问他:“首长,你是哪一年参军的?”
“我莫参军的,我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打仗我就跑了, ...
珂珂 发表于 2018-8-24 13:31
且不说别的,单说老师对人物语言、神态、动作的一系列刻画,细腻生动,精彩至极,绝了!
陈林先 发表于 2018-8-24 18:23
欣赏佳作 推荐成文
蔚青 发表于 2018-8-24 19:08
文笔精彩,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饱满、逼真,佳作推荐共赏。
Powered by Discuz! X3.2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