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龙河在胶东是很有名气的,就像伏尔加河在俄罗斯那么有名儿。她是由五条河流汇集而成,故此才有五龙河这名儿的。这五条河流发源于栖霞、海阳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最终在莱阳地面上汇合,浩浩荡荡地在莱阳南边的羊郡流入黄海。
富水,就是五龙河的一条支流,她的源头就在古老的高山镇。高山镇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像桃花溪那般大小的河流有十几条,日日夜夜地从山中欢唱着奔出山涧,在胡家湾北、柳家湾西汇合后不知疲倦地向远方而去,这就是富水河。至于为什么叫富水河,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了,大概是因为河两边有着肥沃的土地,两岸人家生活富足吧。
富水河,无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水而上,弯弯曲曲的河水两岸都充满着传奇,充满着故事。用沿河人家的话说,那说道啊,是小鼻子套大鼻子——老鼻子啦!咱不说别的地段儿,只来说这河流的源头高山镇这一段儿,保准也能听得你大气儿不喘,饭顾不得吃,觉顾不得睡,蹬鼻子上脸地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不信?你听这古老的歌谣,就略知一二了……
郭城的城,高家的郭;
石现的照壁,嘴后的桥。
江葛的松抱槐,
雨针沟的大花鞋,
三包沙的钓鱼台,
还有灵湾这一大怪。
跑马岭,仙人盆;
东和尚,西尼姑,
赛口河里赛金猪。
柳家湾,胡家湾,
大苇塘里的老河滩。
……
这歌谣唱的全是自然景观、人文建筑和神话传说,至于红色经典的革命故事也是一段接一段,保准能让你在一饱耳福的同时去接受革命的光荣传统教育,比方说蜜蜂涧于连江砸局子、山脚大双小双兄弟起义、马石山惨案、花园沟战斗等等。
今日,咱们不表别的,单单来说发生在这富水河两岸两个村子的两户人家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让这悠悠流淌的富水河水,为我们的主人公见证与祝福。
这两个村子,就是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这两户人家,就是柳家湾的柳青家和柳家湾河北的尚仁壮家。
【1】
南北流向的高山河水在胡家湾北与东面上游来的河水汇合后水势陡然增大了,水流也急了,急匆匆地向西边下游蜿蜒而去。
而这两股水流交汇处上游四五里处的河南岸就是高山镇有名的柳家湾。她的名头之所以响亮,是因为她与下游的胡家湾之间的大苇塘,以及大苇塘里的大河塘,也就是不知多少年代前未改河道的富水河的老河道、老河滩。大苇塘是高山镇的一景儿,那气势壮观极了,春夏时节,那是碧波荡漾的苇海;大河塘更是一绝,不比三支沙柱儿支撑着的一大青石的钓鱼台下的灵湾差多少,鱼啊虾啊蟹啊鳖啊啥的肥得就跟胖头娃似的。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后来学大寨整田地时,大苇塘没了,大河塘也填平了。柳家湾北面隔河相望的村子就是柳家湾河北村,这儿的人家都姓尚,他们的先人是与柳家湾柳姓先人一同从山西大槐树迁来的,据说明朝初年迁来时两姓人家就早已是姻亲了。
柳家湾的柳青家居富水河南岸的河岸边上,柳家湾河北的尚仁壮家住富水河北岸的河岸边上。两家隔河相望,河床不过五六十米,南岸柳家说句悄悄话,北岸尚家听得清清楚楚;北岸尚家放个响屁,南岸柳家得捂半个时辰的鼻子。因而,两家人近如一家。一河之隔的两个村子,山壃泊地相为邻,有婚嫁、盖房、发送老人的红白喜丧之事,两村人不分你我,一同为之;更加之姻缘错综复杂,几百年来亲上加亲,两村状如一村。
四一年夏天,日本狗子在花园沟制造了血案。花园沟,位于马石山西山脚下的青山村西南山谷中,由青山村西进入,沟谷约有六、七华里之长。四面青山环绕,苍松翠柞,郁郁葱葱。毎到春天,各种山花次第开放,满山遍野,万紫千红,芳香四溢,因而得名花园沟。
1941年的夏至刚过,海阳莱阳一带正是播种夏玉米、大豆的时节。大约在阳历六月下旬的一天,驻扎在海阳西部的日伪军有一个营的兵力沿发城、郭城、高家一线东窜,寻找我八路军胶东军区司令部和兵工厂进行偷袭。当时,我胶东军区司令部机关就住在青山村,许世友司令员也在其中,兵工厂三分所就设在青山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
午饭时间,司令部接到侦察报告:大约一个营的日伪軍已进入到距青山仅十里的中石现北山一带。花园沟是中石现通往青山的必经之路,于是司令部决定在花园沟阻击来犯之敌。八路军主力部队在东部作战,因此由司令部教导大队一百多名官兵执行阻击的作战任务,掩护司令部机关转移。敌情就是命令,刚刚领到午饭的教导大队的官兵们放下饭菜,抄近路全速向花园沟进发。
刚过正午时分,敌我双方就在花园沟中段相遇了。敌人抢占了沟谷南坡的一个十分有利的小山头,我教导大队的官兵们便占领了北坡山岭的一个鞍部,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敌我双方开战的地段,沟谷较窄,谷底的开阔地仅有七、八十米的样子。战斗初始阶段,敌我各有伤亡。战斗进行到一半时,从东面山岭上又蹿过来足有一个排的日伪军。两股敌人合拢后,想出了一个十分阴毒的鬼招儿:他们派出几人扛着一挺机枪摸到沟底,将机枪用铁链子锁在一棵一人粗的老柳树上,向我阵地上射击,引诱我指战員进入他们的有效射程之內。
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八路军当时武器十分地匮乏,优良的长短武器少得几乎没有,主要武器就是手榴弹和土枪土炮之类。如能在战斗中缴获到敌人的三八大盖比过年都高兴,如能缴获到机枪把生命搭上去都是值得的!
敌人的阴谋果真得逞了。当沟底那几个诱我上当的敌人被我打掉之后,一场壮烈的、视死如归的抢夺机枪的战斗拉开惨烈的序幕!沟谷北坡上,军区教导大队青一色的血气方刚的干部后备力量,有胆有勇却缺乏实际的战斗经验;南坡上,是一群老谋深算的凶残之徒在用两挺机枪交叉射击着……那是一种何等壮烈、又是一种何等惨烈的场面啊!战斗持续到下午四、五点钟,一直到军区司令部转移到安全地带,剩下的几个战士才撤出了战斗。这次战斗,我八路军胶东军区教导大队牺牲了近百名官兵。
小日本的这次扫荡,让柳家湾、柳家河北以及上游的中、东石现村的老百姓也遭了殃,死伤了好多人。高山镇富水河两岸的著名烈士“谎神”“小和尚”于思跃他妈就是在这次扫荡中被敌人用刺刀捅死的。余思跃,一人占有两个外号,这在高山镇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愿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叫哪个俺都答应着,大名小名外名都是些符号,叫什么都是叫,虽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号不发,叫常了什么听着都是顺耳的,只要能少干点活、多吃点好的,身子舒服些就行啊!余思跃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余思跃心高眼不低,可惜沒生在那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家,不是送子娘娘送错了人家,就是管出生的啥子阎王爷之类的当官的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把他打发到这阳间来了。他妈生下他第三年,他爹就在一场暴雨中被霹雳击中一命呜乎了,剩下孤儿寡母过日子,原本靠着三亩二亩山岭薄地过活的人家。他爹这一走,日子的艰难就更可想而知了。可是,余思跃他妈信命,她常说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有不用求,命里沒有求也是白求。因而,在余思跃他爹走那年,她妈找算命先生“瞎寿”给他起了一卦。这“瞎寿”大字不识一个,两眼天生是瞎子,从他娘胎里带来的,乳名儿叫寿儿,人称“瞎寿”。“瞎寿”的两只眼里没眼仁儿,全是白的,一翻眼皮儿怪吓人的,他常年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走南闯北地弄口饭吃。“瞎寿”告诉余思跃他妈说,你这闺女金贵着哩,只不过贵人不压重发,你要给她剃成和尚头,一直到她出嫁那年才可蓄发。余思跃他妈说,老神仙啊你弄错了,俺这是个带把儿的啊。瞎寿说,带把儿的更得这么做了,不然你就等着后悔吧。“瞎寿”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人称“老神仙”,占卜相面看门子样样能干,哪位看官说了瞎子咋相面看门子啥的,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东西是不用眼睛的,瞎子点灯白费蜡就这意思嘛,他舞弄的灵不灵谁也不知道,反正人都叫他“老神仙”。从此,余思跃就剃成了光头,一直到他光荣了那天,“小和尚”的外号也就因这五冬六夏的光秃头而来的。
“小和尚”余思跃这人,长得的确是有点意思,头大,典型的瓜子脸,但这瓜子不太成比例,上半部太宽下半部又突然太窄,怎么也让人有点难以接受;眼睛大大的挺有神气的,有时直放光儿,只是眼睛下边两泡眼皮肿得也不是胖得有点出奇;尖尖的下巴到他光荣那阵儿也没长出一颗毛儿来;大高个儿,但有高矮没有粗细,人说刮二级风就够呛能站住了。可能是脑袋大的缘故,他从小道道儿就多,不管说啥话心不跳脸不红,都跟真的是一样的。有人将他说的话、办的事一落实,嘿嘿,都是沒影的事,而人家却能让你心服口服地相信,因而他又得一郑重其事的外号“谎神”,在高山镇能称上“神级”的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十岁那年,小伙伴们结伴到山里去拾草,他提议得有人在看着扁担、网包、绳子之类的家什啥的,看家什的不用拾草,别的人一人多拾点给他就行了。别人一同意,他就赶快找来石片画阄儿,别人抓的阄儿都是一道横杠儿,只有他的是两道横杠儿,每次抓完阄儿报完结果大家都是将石片扔出老远,次次都是他坐享其成。直到有一天,在旁边看光景的一个大人插足进来,将每个人抓到的石片都收起来,才戳穿了他的鬼把戏,原来他抓到的石片上也只画了一道横杠儿。
十五岁那年秋天,庒稼拾掇完了后,“小和尚”回到家里对老实巴交又想把儿子含在嘴里、托在手心的老母亲说:“今儿,俺在大街上踫见一穿乡走街的先生,他说俺病了。俺一看,可不是呢,您看看!”说着,“小和尚”把自己的裤褪子撸到膝盖以上露出小腿,将小腿一放松,拍着软囊囊的腿肚子,腿肚子肉儿自然软里晃荡的。他妈可急眼了,这还了的,儿子是金贵的,千万不能有个闪失,否则对不住他那早走的爹,自己也没了养老送终的了。“孩子,先生说咋治啊?”“先生说是缺啥玩意儿,让每天炒两个鸡蛋,靠上去吃两月就好了。“小和尚”说这话办这事时,连眼皮都沒眨巴一下子,那才叫脸不改色心不跳啊。每天两个鸡蛋吃了一个月后,“小和尚”又把腿肚子撸给母亲看,稍稍用点力一蹬,再用手一拍说:“您看看,好多吧?”老母亲看看的确如此,看来这先生的方子还就真有效啊,还得接着继续吃下去。原来,“小和尚”知道他妈养的几只母鸡开张下蛋了。
“花园沟惨案”发生这天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儿,“小和尚”从下泊子回家去取豆种,走到村头碰上了本村爱说笑话的四大爷余克志,四大爷道:“唉,‘小和尚’忙啥哪?别走,撒个谎听听!”
“谁还顾得撒谎啊!”“小和尚”认真说。
“咋啦?”
“下河河床干了,那鱼儿啊直蹦高呢,俺得赶快回家拿篓子去!”“小和尚”边说边跑。
妈妈的,俺先去也,等你拿回篓子,你四大爷早就抓一大堆鱼了。四大爷余克志美美地想着,一颠一颠地向下河跑去。
这天幸亏四大爷被“小和尚”骗到了下河,一个时辰后,后来在花园沟与许世友的教导大队交战的日伪军一个营的兵力路过村子时,扫荡了村庄,村里没上山的死了好几十口子。“小和尚”他妈就是其中一个。
“小和尚”那个后悔啊,毎次都叫上妈一同上山下地,这次因天热想孝敬一下妈,不想让妈送了命。小日本儿,还有那二本鬼子,俺操你八辈子祖宗,俺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妈妈的……
河南岸老柳家在这次躲避日本鬼子扫荡时,老柳家媳妇儿在山洼里生下了一男孩儿,取乳名叫跑生,这就是后来的柳青。
刚进入腊月,日本鬼子又开始拉大网扫荡了,马石山惨案就发生在这个冬天。那天,余思跃跟随着游击队去在鬼子必经处埋了地雷,后来就回村了。晌午,鬼子进村了,把沒来得及跑的老老少少抓了几十人,来逼问八路军游击队的下落。余思跃站出来说,他知道八路藏在哪里,让鬼子把老少爷们放了,他领着去抓八路。他把鬼子们带到了雷区,炸死了四五十鬼子,他也光荣牺牲了。四大爷后来说,余思跃撒了一辈子谎,就这一次对小日本鬼沒撒谎。他牺牲那年,刚满二十岁。
河北岸的老尚家在这次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时,老尚家媳妇儿在山里石洞中又生下一男孩儿,取乳名叫洞生,也就是后来的尚仁壮。
跑生大洞生半年,但个头从小就没有洞生长得高长得壮,心眼子却比洞生多,花花肠子比洞生长,是那种让心眼子坠得不长个头的家伙,虎头虎脑,出出溜溜,机灵敏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洞生别看又高又壮,一瞧就知道是那种咋咋忽忽、嘴上功夫大而脑袋瓜子比跑生慢半拍的愣头青。
小日本鬼子投降后两年,老蒋又重点进攻胶东解放区了。高山镇地处胶东半岛腹地,是许世友将军亲自创建的革命根据地,早在四十年代初期就成立了人民政府,因而高山镇人民政府有条不紊地组织根据地人民参军、支前、生产,人民子弟小学按部就班地上课,正像那歌儿唱的那样儿:“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就在这一年里,跑生和洞生被家人送到了人民子弟学校来了,成为人民子弟小学的小学生,从这一天起,跑生就有了大号叫柳青,洞生有了学名叫尚仁壮,这两人的这两个大名都是教他们的先生胡姬花老师给起的。胡姬花老师是柳家湾大苇塘西胡家湾人,年龄在二十出头,是在北京上的初中,小日本占领北京城后,在京城做小本生意的父母将她送回老家高山镇的胡家湾,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许世友的八路军领导高山镇人民成立了人民政府后,建立了人民子弟小学,她就成了人民子弟小学的最年轻最漂亮的教师了。这胡姬花老师细高条儿,白生生的俊,齐耳的短发,瓜子脸蛋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是会说话似的,不会瞪眼扒皮地骂人打人,一遇上棘手的事儿,眼泪就像不断流的小河儿一个劲儿地淌,抽抽搭搭,嘤嘤啼啼,煞是让人怪心疼的。
柳青与尚仁壮一河之隔,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活宝。读小学了,又在同-班级里,那是脖子不离噶嗓啊,只要找着了柳青,保准尚仁壮也绝对会在那里的。那时的家长本身就是睁眼瞎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再加上对读书的重要性牙根儿就不清楚,因而对孩子读书疏于管教,只要是没给人家孩子打破脑袋造破头,没把三间教室给顶着跑了,管他奶奶个熊的读得好不好的,反正是能认得几个字会了加减乘除就差不多了,柳青和尚仁壮的爹娘老子就是这类家长。等到读三年级了,这两个活宝那真是大嫚的脚——咋撒开了,啥子熊事都能干出来了。春天,俩人去山里爬树掏鸟蛋去了;夏天,洗澡捂知了去了;秋天,摘果子抓蚂蚱捅蜂窩去了;冬天,那就更绝了,滑冰、打陀螺去了!
那年月,冬天雪大,风急,富水河的冰厚,是孩子们滑冰、打陀螺的好去处。滑冰,得有滑冰车,这滑冰车是用几根木头棒子钉起来的。先选两根长短、粗细相同的木棒子做两边的大边梁,在其贴冰面上钉上一根较粗的铁丝儿,铁丝两头儿曲成直角形状的,自然就钉进了边梁里去了,再找几块木板或木棒子横着钉在两边边梁上,预备着人要坐在上面,然后再选两根粗细长短相同的木棒在其一端倒着钉进一根铁钉子,这就成了滑冰锥子了,这样,一架滑冰车子就造成功了。将滑冰车放到冰上,人坐上去,一手拿着一只滑冰锥子,两手同时将滑冰锥子向身后用力戳着冰面,滑冰车子就会嗖嗖地向前飞去,那速度比后来的自行车都要快,不亚于那电驴子啥的。有时,你还可以倒回滑冰锥子用力向前方冰面戳去,那滑冰车子就能向后倒去。
打陀螺,你得有陀螺、有鞭子才成的。陀螺是用木头轱辘刻成的,选一根木头棒子用锯截成长短相宜的木头轱辘子,在其一端用小刀来削成圆锥状儿,在锥尖上钉上一铁沙子或一铁钉子,这陀螺就刻成了。刻陀螺的小刀一定要锋利,否则半天刻不出半个陀螺的,如果陀螺不钉铁沙子而钉钉子,一定要将钉子钉靠了只剩下钉子盖儿在外,最好是钉了铁沙的陀螺,它的转速快,而且经久耐用的。陀螺有粗的、有细的,也有高的、有矮的,太粗的打不动,费力气;太高的,不太好伺弄玩转不起来;太矮的,鞭子怕是抽不上去,总的说是粗细高矮都相宜的陀螺打起来才得心应手,当然这是对一般玩家来说的。太高的陀螺,人称“高腿鸡子”;太矮的,人叫“地溜出子”;又粗又大的陀螺,人唤着“胖头小子”。造陀螺的木头轱辘子材质最好是松木或者柳木的,削刻起来容易,打起来轻便。打陀螺的鞭子,也是五花八门的,这要看你打的是啥子样的陀螺了,你打的是“胖头小子”,最好是用粗鞭子,而且鞭绳应是皮子的,牛皮猪皮的都行;你打的是“高腿鸡子”,用麻绳、线绳的鞭子就行;你打的是“地溜出子”,最好是用宽扇扇的布条子做鞭绳,能抽打到点子上的。鞭杆子更有讲究头儿,不仅要长短适中,更要粗细合适,最好是柔韧度好的,因而最好是用腊木条子做的鞭杆子了。
柳青和尚仁壮就是滑冰和打陀螺的练家子,那绝对是高山镇富水河两岸的高手儿。每人一挂滑冰车,只要富水河一结冰能站住人儿了,这滑冰车就不离身儿了,老是用绳子拴住了斜挂在身上,打老远看活像披挂一大号大肚匣子。每人一只“地溜出子”除外,柳青弄了一“胖头小子”,大约有碗口粗,十五公分高,富水河冰面上是绝对的大哥大;尚仁壮就造了一“高腿鸡子”,有茶碗粗,约莫在二十公分左右,那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家伙了。他们的陀螺如此的大,放在哪儿呢?装进书包里!人家都把书啊本啊的装在书包里,他俩则把书本放在学校的桌洞里,用书包专装大陀螺,难怪胡姬花老师说他俩的书包应该叫“陀螺袋”。
在胶东五龙河畔有民谚说:“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关门死逑,五九六九棍打不走,七九八九绕河看柳,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每年冬至后,进入数九寒天,大人们冻得不出家门了,或在哪家胡吹海聊地神侃,或在哪家摆兵布阵楚汉交战,或是搓草绳编网包,或是棸到油坊粉坊烤火取暖。而小孩子则不然,越到了这光景儿他们越兴奋,虽然冻得小手跟红萝卜似的,小脸儿红红的紫紫的,脸腮尖儿都冻破了皮儿,有些都流浓水儿了,但是他们在家里是呆不住的,跑出家门打尖、打瓦、发兵、摸虎(均为胶东儿童、少年游戏)、滑冰、打陀螺。更有些连学校也不上了,滑冰打陀螺去了,柳青和尚仁壮就是这号人物。
柳青脑子灵,悟性强,学啥都快,耽误个三天两日的没啥要紧的,到了学校问一问同学,人家云山雾罩地给他讲讲,他就啥也会了,等考试时保准中上游成绩,胡姬花老师也服了他。尚仁壮别看高高大大的,那净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脑袋瓜子笨得像他妈的老棉裤腰儿似的,考试时只要跟柳青在一起儿,保准柳青打多少分他也打多少分儿,半厘不差。这小子眼尖得很,隔三米能分辨出蚊子是公是母的,有一次偷抄得急了,竟连柳青的名字都造到他那卷子上去了。这两个活宝,加上爹娘老子管得松,一进入数九天里,那就是鱼入大海、狼入羊群,蹦高竖直溜地满富水河上耍欢儿撒泼去了。早晨,两人身上斜挂了滑冰车,冰锥子放在书包里,书包斜挎在另一边身子上,活像早些年间游击队的头头脑脑的打扮儿,取出陀螺来,挥开鞭子,一个打的是“胖头小子”,一个打得是“高腿鸡子”,甩开膀子,狠狠抽去,陀螺嗖一下子蹿出几米远,人一前一后地打一滑溜出儿又跟上去,再甩鞭子,又出溜上去……造到兴奋处,嘻嘻哈哈,呵呵嗬嗬,震得河岸边的山头也跟着嘻嘻哈哈呵呵嗬嗬。太阳公公有气无力地蹭到中天时分,两人全身汗漉漉的,脑袋瓜子上热气腾腾,正好打陀螺打到了桃花溪溪口了!这时,收起陀螺,往书包里一装,就势掏出滑冰锥子,把鞭子往腰上一别,摘下滑冰车子,坐上去,两手并用,耳边生风,不用半个时辰,嘿嘿,又回到家门口,正好赶上小学生放学吃午饭了,拾掇起家什回家吃饭去喽!下午,照常儿上学去,胡姬花老师审问上午干啥去了,柳青捂着肚子说老师俺肚子疼,尚仁壮也赶紧捂看肚子说俺也肚子疼,胡姬花老师说咋得两人都肚子疼呢,尚仁壮说柳青哪儿疼俺就哪儿疼,俺是邻居哩,气得胡姬花老师就抽抽嗒嗒地落泪儿。傍晚放学时,柳青说他娘的你就不能说你妈让你在家推磨的,尚仁壮把大眼毛忽闪了几下子说:“俺家哪儿有磨?推磨不都是上你家推的吗?”柳青朝他腚上踢两脚说道:“操你妈的,彪乎乎的二百五的东西,明儿不跟你玩了!”第二天,柳青没吃早饭,尚仁壮早就全副武装地在他家门口儿等着呢。
胡姬花老师也找过他们的爹,两个人的爹跟商议好似的,异口同声地说:“那个胡老师啊,好货不用管,管死沒好货,管他娘的出息成啥样吧,反正是铁匠的孩会打钉、木匠的孩会砍鏨,早晚也是背粪筐的玩艺儿!”气得胡姬花老师又是抽抽嗒嗒地掉眼泪儿,肩膀头儿一耸一耸地,梨花带雨的样子。
【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一天,胡姬花老师去学校开会了,学校布置游行庆贺的有关事项。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此话一点不假,胡姬花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口,柳青就宣布为庆贺新中国成立他和尚仁壮要举行耍把戏(杂技)表演! 妈妈啊,这哪儿是耍把戏啊?这简直就是玩命!这两个活宝把课桌叠起来,再放上凳子,就够着教室里的房梁了。起先,两个人在梁上走来爬去的,几十年落积的灰尘有一指厚,弄得教室里纷纷扬扬的不说,两个人头上身上被弄得跟唱大戏似的,成了标准的二花脸了。后来不走梁攀柱了,又改成倒挂金钩了:他们用双腿夹住房梁,脑袋朝下,两手脱梁,在空中舞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光同学听不懂他们说的啥话,恐怕他俩也不知自己念叨此啥词儿。 胡姬花老师开完会回到教室,推门一瞧,差点吓掉魂儿,捂着嘴儿呆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她轻声细语地将柳青和尚仁壮哄下来,揪着耳朵就数落起来。揪柳青时,柳青没敢动弹,疼得呲牙咧嘴的,杀猪般地干嚎起来。等到小胡老师去揪尚仁壮时,这楞头小子反手把胡老师的胳膊握起来,一扭一推,把个苗苗条条的小老师推了个横仰八叉的,这不不算,他双手掐着腰板儿说道:“这么俊的大姑娘,给俺当媳妇吧!俺就看着你最俊,比镇上演喜儿那人俊多了!” 胡姬花老师爬起来,捂着脸嘤嘤地哭,那瘦削的双肩一抖一抖的,这时有胆大的同学去把教务主任叫来了。教务主任是个男老师,姓袁,人高马大的,脸上半年不见半点笑模样儿,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的人都说袁老师能笑那非得驴上树公鸡下蛋不成,因而人们背地里都叫他“袁不笑”。这“袁不笑”看看那两个活宝耍把戏时搭起的“戏台子”,再瞧瞧小胡老师正哭得花枝乱颤,那本来就不笑的脸更加铁青,上去各朝着他俩的小腚啪啪就是几脚,然后一手提搂着一个,活像老鹰捉小鸡儿,三下五除二地将他们提到了教务处办公室。 外強中干的尚仁壮差点被吓尿了裤子,还没等“袁不笑”开审,他就像竹筒里倒豆子稀哩哗啦地全招了,把幕后策划者柳青给供出来了。原来,前几天柳青和尚仁壮到北山里去摘人家的柿子,被人家柿树主人儿当场抓了个正着,人家威协他俩要去学校告诉他们的老师。当人家问他们老师叫啥时,尚仁壮一个“胡”字还没出口,就被柳青踩了一下脚,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叫唤了半天说:“反正是最俊的那一个!”回家的路上,柳青问尚仁壮怕不怕胡姬花老师,尚仁壮说:“啐,怕她?她那么俊,比镇上演喜儿那姑娘都俊,有啥可怕的?给俺当媳妇才好哩!”柳青问道:“这话你敢在胡老师当面说吗?”尚仁壮拍着胸膛说:“只要你在跟前,俺就敢说!”于是两人商议哪天找个茬子气气胡老师,进行一下验证。 弄清了事情的来弄去脉,“袁不笑”也笶了,他笑那尚仁壮的天真和直率,更笑他的幼稚;他又生气上火,生气这两个小家伙歪心思多,上火他们连着干了偷摘人家柿子、密谋气老师、上梁耍把戏、对老师耍无赖一系列的坏事。于是,每人小腚上又挨了两三脚,最后把家长老子也召来了,两个人回家后又挨了一顿庄户孙揍才算了事。多少年后,尚仁壮说想当年惹了祸挨揍,根儿都他娘的在你柳青身上,柳青却说那是因为你缺心眼子彪乎乎的二百五才挨得揍。 其实,他们两人说得都有点道理,一个心眼子多,出谋划策;一个甘愿当枪被人使!等到事情败露了,两人又一起挨揍。 五一年正当抗美援朝时期,高山镇又进行了第二次土地改革,在这次土改中,人民政府又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者。其中有两个人民愤很大,一个是恶霸高乐(此人在拙作《芦花紫,高梁红》中出现过),另一个是曾镇压过共产党人起义的于善坤(此人在拙作《母亲》里提起过)。前者在村里无恶不做,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他自己族里有人娶妻结婚,他必须要去睡头一宿觉,把人家新娘子糟踏个够,否则这家人家就不用再过下去了,等着六畜不兴、家破人亡就行了,是实足的恶霸。后者,当初在郭城四区区中队当队长,共产党员蜜蜂涧人于连江带人砸了高山镇的局子揭竿而起,处决了三王家一个大地主后拉队伍到马石山前的尚山村休整,被郭城四区区长于国英、区中队长于善坤带兵包剿了,而后将于连江的头割下来挂在高山镇每个大村子示众,长达几个月,光挂在柳家湾就有二十多天。当时四区副区长于善坤的叔伯兄弟于乐滨劝他要看清形势给自已留条后路,他却死活听不进去,结果就成了屠杀共产党人的刽子手了。 人民政府在枪毙这些反革命分子时,先要进行公审,参加公审大会的人那真真是人山人海啊。这天,尚仁壮手拿一根柳条,从人空中穿插进去,一个高儿蹦上台子,抡起柳条儿朝着高乐和于善坤就狠狠地抽打起来,一边猛抽,一边愤愤地骂:“妈妈的个X的,俺叫你们这两个反革命再欺压人民群众,你们罪有应得!”他这些话是把自己的话和会场上高呼的口号结合起来的,也算是一个发明创造。他这一行动把当时主持公审大会的干部、公安人员都给弄蒙了,待人们缓过神儿时,他还在起劲地抡柳条呢。后来,尚仁壮被公安人员制止并被看管起来,让村里的干部去领回来了,回家后又被他爹揍了一顿,他还质问他爹揍反革命有啥不对,他爹一边揍他,一边说你揍他俩反革命对俺揍你小子也他娘的对,他牙根儿不知这是扰乱共公秩序。 原来,这又是柳青使嘴儿,尚仁壮跑腿儿。那时候,人们的阶级意识颇浓,阶级斗争的精气神儿很高涨,对阶级敌人恨之入骨啊!挖出一个杀害过起义的共产党人的刽子手,人们又怎能不想千刀万刮之呢?再说,柳青和尚仁壮与那高乐还有一段私仇呢。他两人上二年级那年春上割麦子前,在富水河里捉鱼儿。他俩找一水浅的地方在下游用石头拦成一道小河坝,上游用泥沙拦挡起来,把水流儿避到旁边流去,上下左右都被围挡起来的那块河床,很快流干了水儿,白鲢、黄花、小黑穂、趴趴姑、小鳝鱼等名种小河鱼儿活蹦乱跳地蹦跶着。正当两人拣捉小鱼儿时,上游游下一群半大的小鸭子,呼拉一下子跑进他们的鱼场欢畅地吃起现成的鱼儿来了。两人放下捉小鱼儿的活儿,开始驱赶追打鸭群。别看是半大的鸭子,连飞带跑,满河床乱蹿,他们一时半时既打不着又捉不着这些鸭子!孩子的不怕事儿的豪气被逗引起来,鱼也不顾得捉了,目标只有一个:捉打鸭子!于是,那段河床里,两人飞将起来,把鸭群撵得满地儿乱蹿,最终一人捉到一只鸭子。尚仁壮问:“咋弄呢?”柳青把眼皮一翻说道:“咋弄?他娘的,竟敢来抢老子的胜利果实,不劳而获,跟‘蒋该死’一路的货,杀头,埋了!”于是,一人按住一只鸭子将鸭子头放在石头上,另一只手拿起石块硬生生地将鸭子头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埋进河床的沙里。尚仁壮意犹未尽,竟将埋鸭子处堆积起一堆沙包,找到一块长条石板,说是要给鸭子立一块碑。这家伙在石板正面用装在布兜里的石笔写上“鸭子之墓”四个大字,又在右下方写上“尚仁壮、柳青立”的字样,郑郑重重地立在沙包前。柳青说:“神神道道的家伙,要立,你自己立,把俺的名字擦掉!”在柳青的逼迫下,尚仁壮唾着唾沫将“柳青”两个字擦去了。傍晚时分,高乐满河床找他家开春刚养的两只半大鸭子,听人说看见柳青和尚人壮两个孩子在河床里撵捉一群半大鸭子来的。这个昔日的恶棍气哼哼恶狠狠地来到柳青家里,看那架式,也不叫是新社会了能活劈了柳青,柳青的爹照着柳青没头没脑地就是两巴掌,疼得柳青抱着头就嚎:“啊哟,俺的妈哎,可疼死俺了!那是北岸尚仁壮干的,他打死了鸭子,还给鸭子立了碑呢,不信,你们去看看去,就在‘媳妇炕’(河北岸边一块大青石)对面的沙滩里,啊啊……呜呜……”他这一供出真相,尚仁壮又挨了他爹一顿好揍。两人的爹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树叶掉下来害怕被砸破了脑袋,儿子惹这么大的祸,对着高乐又是作揖又是赔不是,最终毎家赔了高乐一只大鸭子的钱才算了事。 如此之仇恨,不仅柳青忘不了,就是尚仁壮也记在心里,所以要开高乐的公审大会了,柳青就鼓捣着尚仁壮演了一出好戏。私报公仇也好,公报私恨也罢,反正他娘的是出了这口恶气,柳青就这样安慰尚仁壮,尚仁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称是。 【3】 一九五三年“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分子时,柳青和尚仁壮小学毕业了,两人理所当然地没考上初中,又理所当然地回到富水河两岸的家。 十四五岁是男孩最调皮的最难缠的年龄段。两人回到家里后,有活儿就跟着爹上山干几天,没活儿就闲得无聊极了,因而,各人就在村里组织了一帮小伙伴,进行游戏对抗赛,他俩理所当然的是各帮的头头儿。啥子游戏呢?就是前边说的打尖、打瓦、发兵、摸虎,两帮人马将对将兵对兵展开对抗,舞弄冒了就闹翻了脸儿,两帮人马就干将起来,最终多是尚仁壮一派输得多,因为兵熊熊一个,而将熊则熊一窝啊!柳青矮一头,粗墩墩的像轱辘子木头,爆发力強,耐力又足,身段子敏捷机灵。而尚仁壮虽高出柳青一个头,粗粗壮壮的,笨熊似地,不灵活,往往柳青早己发起进攻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毎毎两帮虾兵蟹将干将起来,都是一对一地摔跤。势均力敌的小对手们大都你握住我的两只胳膊我握住你的两只胳膊,你推我拉地脑袋抵着脑袋像两只山羊在抵角,谁也难把谁给摔倒,老是这么互相撕扯着抵着在原地上转圈圈儿,这叫“拉皇马”。而柳青与尚仁壮这两个统帅则不然了,每次开打一开始,柳青就箭一般地冲过去,一低头一猫腰儿从尚仁壮裤裆下钻过,两手各抱紧他的两条大腿儿,一发力,将尚仁壮扛起来,然后啪地一声将他扔出前方老远,这叫“小狗钻裤裆”;或者两人“拉皇马”时,柳青先用劲往前推尚仁壮,而后放松气力,尚仁壮开始反击用力将柳青向后推去,柳青借力用力地狠劲一拉,往地上倒去,同时双腿猛然蹬去,正好蹬在尚仁壮的胸膛和腹部,再一发力,尚仁壮便啪地一下被蹬到了柳青的身后地上趴在那儿,柳青借力一个鲤鱼打挺又站起来了,这叫“兔子蹬老鹰”。这两招儿是柳青对付尚仁壮的绝招儿惯招儿,百战百胜,而那尚仁壮脑袋里又缺点啥,也不用心去琢磨去钻研弄个克敌之招儿啥的,自然是屡战屡败。毎每战败之时,尚仁壮爬将起来,打一口哨儿,大喊一声:“兄弟们,撤!”,他便率先跑去,这时那些捉对而战的双方人员早就松开手在看他们的西洋景儿,因而听到这一声“撤”,尚仁壮的部下们便会撤腿随他而去。 这个时候,柳青这一伙儿是绝对不去追的,一定要等到对手们跑出五六十米远去,这才从地上抓起石头瓦块的家伙向他们投掷。而尚仁壮一班人马这时也就停止逃跑,从地上抓起石块还击,一边还击一边退却,一直退到富水河北岸河坝为止。柳青一伙只追到富水河南岸河坝,是决不下河床追赶的。这样两边人马隔过富水河又开战了,全是互投石块,一直空战到傍晌或傍晚才肯休战,这叫“开火”。第二天或第三天,两拨人马又会合在一起做游戏了,闹翻了,又战斗起来,两伙人从不记仇,因为两帮人马的头头是光腚儿朋友,焦赞离不开孟良、孟良离不焦赞麻。 这“开火”,后来都被他们开出了发明创造。在用手投掷石块阶段,他们发现用来投掷的石块大的不行,小的也不行;团团蛋儿状的不行,方方正正的也不行;太厚的不行,太薄的也不行!只能用长方型的、较薄的石片儿,才能投掷的远,投起来铮铮地响,有威风。后来,他们发现用手投掷投得近,就发明用玉米杆和布条儿来做投掷器,投掷的石块远远超过手投的。寻一棵粗壮的玉米杆儿,截成三尺左右,在一端的二三寸处挖一空处留着填装石块儿,填装上石块后手握玉米杆的另一端挥臂发力猛劲地向前方投去,小石块便铮铮地飞向远方。用布条儿当做投器,得寻一块长五六尺宽二三寸的布条,一端系在手腕儿处,另一端握在手中,将石块放在叠起来的布条夹层末端,挥臂,发力,猛甩,石块向前铮铮飞去。这些都创造出来后,他们便比着练准头儿,练得不能说指那儿打那儿,也得八九不离十儿,两伙人中都有几个高手,很有准头儿,也曾伤过对方的身体。柳青和尚仁壮都是高手,他俩没伤身体,可各家的房子却是伤痕累累。南岸柳家是草房,尚仁壮专打他家的后窗户;北岸尚家是小瓦的瓦房,柳青专砸他家的瓦!两人为此都挨过老爹的揍,后来两人商议不打自己的房子了,改打河岸上的老柳树,看谁击打柳树的次数多少以此来比试高低胜负。 那年秋上,高山镇上抓起了一个制假票子的反革命分子。这家伙细高条儿,长长的驴脸儿,留着大分头,镶着两颗大金牙。他制出的假钱跟真的一模一样,严重了扰乱了国家经济的恢复发展。枪毙这个家伙时,是在大苇塘北面的富水河河床的沙滩里进行的,当时执行开枪的人一枪打偏了,没打死这家伙,人们就老远用石块砸他。柳青和尚仁壮这下子却发挥了特长,将“开火”时练就的高超技艺用上了派场,他俩的石块嗖嗖地专朝那血乎乎的大分头上打,颗颗都能击中,百发百中,看玩艺儿的人大呼小叫地叫好儿,但却把柳青爹和尚仁壮爹吓得满头大汗,战战兢兢的,像是那颗颗击中的石块不是打在驴脸大金牙脑袋上而是击打在他俩脑袋上似的。 这两人的爹商议说,再也不能放他们的羊了,要想个法儿把他们圈弄起来,找个人管着,学个一技之长啥的,要不还不知能惹出啥祸来呢。于是,柳青被送到高山镇有名的老木匠朱老木匠那儿去学木匠活儿去了;尚仁壮被送到高山镇大瓦匠(泥水匠)那里学瓦匠活儿去了。 【4】 时光荏苒,三年的功夫儿一眨眼就过去了。 在这三年里,柳青没少挨师傅的拐尺,可是木匠活儿却学精了!啥子砍房架子做门窗,啥子小子娶媳妇大姑娘出嫁的全套家具,都能干得利利索索,像模像样的,又美观又结实,招人喜爱,没给朱老木匠丢脸儿。这朱老木匠是高山镇富水河源头朱家寨的一老木匠,年轻时就暴躁脾气,为屁大点事儿也能蹦上十个八个高儿的,嘴里驴操马肏地骂着,拳打脚踢的,人都说简直不是人脾气儿,到了五六十岁了,也不见折折那熊脾气儿,但木匠活儿做得漂亮极了,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头一份儿。他的儿子朱福贵也跟他学木匠,虽然早已出徒了,活儿也出手,可是老木匠每每拿拐尺打柳青时必定连朱福贵一起打,不管朱富贵有错无错,也不管他正在干啥,朱福贵也不敢反驳,只有挨揍的份儿。后来,朱福贵对柳青说:“俺爹就这脾气,打两下就没事儿了,你若是反抗,他就会更上火更起劲儿地打!他打你,是为了让你学艺要学精;他打俺,那是不想让你有别的想法,俺才挨的揍,俺懂俺爹的心思。”这朱福贵不随他爹的脾气,温和,他后来带徒弟时从不骂人打人,就是他那三个儿子跟他学木匠活儿他都不曾打骂过他们。 尚仁壮跟着高山镇大瓦匠学瓦匠活儿,也没少挨揍。这大瓦是镇上人,学名叫高江,因瓦匠活做得精做得年头长且桃李满天下,因而人称他大瓦匠。跟着大瓦匠学徒,得有眼视头儿,看见他装上烟锅子烟,你得赶紧给他老人家打着火鎌或划着洋火(火柴);看见他瞅那茶壸,你得赶紧给他倒杯子水递上去;干活儿时,该干啥了,干到啥子程度,就更别提了,更要眼尖得很哩!否则,你轻则挨骂重则挨一砖头瓦块的。尚仁壮比起柳青来脑子本来就缺点啥慢两个半拍,你想他能少挨骂挨揍吗?严师出高徒,尚仁壮也学了一身过硬的本领。 三年中,逢年过节时,柳青和尚仁壮没少往一起凑,更是没少交流挨骂挨揍的经验教训啥的。三年,一眨巴眼珠子的功夫就过去了,艺儿学到了手,人也十七八岁了,成了真真儿的男子汉大小伙了,嘴上方都黑乎乎毛茸茸的了。 柳青和尚仁壮学徒出道后回家正赶上入社(先是初级社后是高级社)。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的老少爷们大都入社了,可是柳家湾柳青他爹贵贱不入,柳家湾河北尚仁壮他爹死活也不入。你道为啥?守好邻学好邻嘛,尚仁壮他爹是看柳青他爹的,柳青他爹说那么一大帮子人弄在一起八辈儿也种不好庄稼打不出粮食俺说啥也不入社,所以河北岸老尚家也不入。柳青他爹不入社是受他舅姥爷的影响才不入的,他舅姥爷是谁呢?那可是高山镇富水河两岸鼎鼎有名的人物,唤着余克成! 余克成跟“谎神”“小和尚”余思跃那烈士是同一个村子的,只不过年岁要比那烈士大两旬。余可成年轻时就好喝酒,一直喝到水米不进了还能喝下二两老烧去。他的酒不是现喝现去买,他喝的酒最起码都是窖藏三年以上的,一打开塞子,芬芳扑鼻,不会喝酒也想尝上两口儿。你道他是如何窖藏呢?他家里有大小不等的酒汼子十几个,最大的能盛老烧一百五十斤,最小的也能盛七八斤,那些中不溜的也盛个百八十斤的。这些酒汼子你道是啥料造的,全是泥的,老辈人烧窑时用手工做的,然后放进窑里烧制而成的,用它盛老烧就跟用橡木桶装红葡萄酒一个功效。这全是些宝贝,现在传到他过继儿子的孙子手上,听说收古董的一个小的给一两千,人家还不卖哩。余克成家里住有二层“小洋楼”,这大大小小的装上酒的酒汼子就放在下层,这自然就是窖藏的老烧了。 那年年尾在高山镇的酒铺子喝酒,那时小日本还没在咱东三省闹事儿、蒋该死正忙着杀共产党人。年轻人喝点酒,借着酒劲儿天南地北地吹啊聊啊的,显示自己经多见广有本事,这本是自自然然的家常事,过后都就扔到后脑勺子去了,谁也不想着不记着,更沒有过问的了。可这余克成就吹大的了,他说他家有十几个好酒汼子,全是慈禧老佛爷赏给他爹的;他还说,他家那三间房子的石头是在北山坡放炮打的,炮眼不是用钢钎打钻的,是他背着双手尿尿泚的。当时把在场的朋友们笑成了一锅粥,连喝醉了的都跟着笑醒了酒。故而,当场得一外号“牛皮”,因其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二牛皮”。其实在高山镇,人们不叫他“二牛皮”,而是叫他“二牛……”,那字不好意思说出来,看官你明白就行了。 吹牛归吹牛,“二牛皮”还是有些真牛的地方,你不服也得服。 就说这入社吧,“二牛皮”死活就是不入!村干部去做思想工作,他问有啥好处,你想当时的农民村干部有几个能夸夸其谈地讲出入社的好处来,他说你连入社有啥好处都不知还叫俺入俺不入你叫别人入吧,村干部说别人都入了就剩下你这一户了,他说你们就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趁早是二马驹子拉大车后边扇忽去吧。镇上的干部来了,他又说你们说说入社到底有啥好啊,镇上干部水平就高了,从初级社讲到高级社、集体农庄,从社会主义讲到共产主义,特别说到了共产主义你想要啥就到大商店拿啥就行了,他听了一上午沒说一句话,最后说:“好啊,那么俺等到了共产主义再入社吧,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再不你们在俺这造两盅酒?”把那镇上的干部气得都忘了他家的门朝哪边开了。县上的干部又来了,这次他拿出看家的本领来了。人家走进家门还沒说啥,他就说县大人们啊,你们啥也别说了,昨天晚上俺看到从南边飞来架飞机,俺噌地一声上房顶了,飞机飞到这儿时俺一个高儿扳着飞机翅膀就上去了,开飞机的小伙子说大爷你能顶得住吗天上冷啊,俺一拍身上的羊羔皮祅说行不怕咱有这家伙呢,就这么地不大功夫就去了北京天安门,把俺的想法和毛主席说说,毛主席说不入就不入吧到时可别后悔,俺说不后悔决不后悔,在毛主席家吃点早饭又坐往南飞的飞机回来了,连毛主席都批准了你们就别费劲儿了,俺要上山干活了没空儿陪你们了!县上来的两人中的老者说,我这辈子算见了世面开了眼界了,这余克成同志在全国也能排上第一名啊!后来听说把这个特别情况报到省里,也不知是舒同还是谭启龙说可以不入嘛这才了事了,因而“二牛皮”余克成就成了高山镇唯一一个单干户,一直到八四年又单干了,九十多岁的“二牛皮”余可成说咋样又单干了吧俺早就知道所以俺不入社。 “二牛皮”余克成不入社是有他自己的算盘打的。他的三间老屋在村子后面,盖在他那三亩地的地头上,这三亩地是村子的地眼儿,地质等级是最高的,旱涝保丰收。家里就他和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伴过日子,一个闺女四三年跟着许世友的队伍走了,后来自个当个啥子处长不说,找那个女婿是个大官,成立高级社那阵子老往家捎钱,要不他那些大酒汼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酒呵。他就种着这三亩地,不出家门口子既方便又实惠,早晨晚边把地里的活儿也就干完了,不必天天上山去干活儿。 余可成把三间房子的地下挖下去有三尺,人一走进他的家门要往下走,那感觉像是进了地洞,除了一铺土炕一个锅灶外,大多是那些酒汼子和盆盆罐罐之类的家什。他又在三间房子东边又搭起两间凉棚,上下有梯子,专留着五六七月份乘凉看光景儿,他自个说这是小洋楼啊。又将三亩地用杂七杂八的树条子编成篱笆栅栏围挡起来,有些树条子竟栽活了长出新枝绿叶,不要说人进不去,就连鸡狗都钻不进去。他在里面种庄稼种蔬菜种果树种花儿,既是大院子又是菜园花园果园,一到春未夏初,满园的绿满园的香,黄瓜丝瓜芸豆豆角满架子爬,各种花儿争奇斗艳,杏儿桃儿犁儿李儿苹果啥的都压弯了枝头,飘出甜丝丝的味儿,把些小孩馋得口水直往外流。有些小孩儿就讨要说:“牛皮爷爷,给俺个杏吧!”这时的余克成就会板起脸来说道:“妈妈的个X的,叫个爷爷就叫个爷爷吧,还得加上那两个难听的字!”说完就会摘些杏儿桃儿啥的分给孩子们。大人们有时向他讨要把蔬菜,他就又吹开了说:“入社能行?它不行!你看俺栽了八棵大辣椒,东西村吃个遍,最后还摘了八大马篓子!” “二牛皮”余克成是这么一个人物,而柳青的爹又跟他这个舅姥爷走动得特热乎,你想他能轻易而举地入社吗?最后,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就剩了余克成、柳青、尚仁壮三家没入社。起初,柳青和尚仁壮都没太在乎啥,后来他俩要去村里青年俱乐部人家不要他们,要想也去入团人家也不要他们,那时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两个村子一个党支部,那么团支部也自然是一个了。最让他俩受不了的是那个女团支部书记的一番话:“入团?单干户家里的人想入团?啐,做梦去吧!哼,将来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的!” 柳青懵了,尚仁壮更懵了!两个人坐下来认真思索认真讨论分析,认为必须得入社,不入社寸步难行,不入社的人就跟掉队的大雁一样,客易挨枪受伤毙命,孤孤单单的,干啥也干不成,让人笑话也笑话死了,没准儿还就真能打一辈子光棍儿的。两个人统一了认识,也就有了统一的行动了。 他们回到各自的家,先是做老爹的思想工作。尚仁壮的爹说河南岸老柳家入社俺就入,他老柳家不入俺也不入。柳青他爹说你老舅姥爷说入社没啥好处,入了净给别人养活了家口,俺听他老人家的咱说啥也不入。柳青和尚仁壮碰了面交流了各自的情况后,柳青想看来这个节骨眼子是在俺爹这儿呢,不设法治住俺爹,目的就达不到了,入社的目的达不到是啥也干不成的。柳青拍拍尚仁壮的肩膀说道:“伙计,回家等着听俺的胜利消息吧!妈妈的,不能治住俺这老爹,咱不光捞不着入团、上青年倶乐部,还就得真他娘的打一辈子光棍了!” 柳青回到家,告诉他那顽固的爹两条,其一,不能学老舅姥爷余克成,咱学不来,因为人家只有一个闺女而且在外是政府的一个大官儿;而咱家就俺这么一个儿子,不入社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没有媳妇就生不了孩子,没有孩子老柳家就得断根儿绝后!其二,你不入社,咱就分家,俺自个儿带着俺那份地入社,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必掂记着谁了!最后,柳青说道:“爹,你掂量掂量俺的话吧!你想要儿子,要孙子,你就得入社,再没别的说的了,明天早晨给俺个准话儿!”结果,当夜半宿时分,他爹就举手投降了,第二天早晨牵上他家那匹大红马,扛上家什入社去了。柳家入社了,下午尚家也入社了。 两个难缠的单干户,多少村镇干部跑酸了腰腿说干了唾沫都没请得动他们入社,却让他们自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拿下来了,这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又成佳话了。柳青和尚仁壮不仅入了团,而且被评为当年的先进团员呢。 【5】 入社后,柳青和尚仁壮都参加了集体劳动,白天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起劳动,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晚上,去青年俱乐部,看青年男女排练秧歌剧,说说唱唱,铿铿锵锵。这种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崭新的,也很有吸引力,因而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欢乐,朝气蓬勃地劳动着生活着,他们成了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 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始了,他们积极参加会议,听报告学文件,一心一意跟党走,瞪大眼睛抓右派分子。柳青发现一个右派分子,报告组织,将其揪出来了。尚仁壮也不甘示弱,也发现一个,报告组织揪出来了。 柳青揪出的这个右派分子不是别人正是高山镇人民子弟小学的教务主任“袁不笑”袁老师。人民子弟小学早已拆分到高山镇其他几个大村子了,这个原校址就改为柳家湾小学,学生来自附近十几个自然村,这“袁不笑”袁老师已荣升为柳家湾小学的校长了,而胡姬花老师早就回北京去了。那时,这些大型的政治活动,小学校的老师们是就近参加的。那次在讨论会上,袁校长本来就不笑的脸更加不笑地说:“公职人员定人定粮,一人一年三百六十斤粮,怎么能够吃呢?它就是不够嘛!”后来,柳青觉得这袁校长这言论就是对党不满,就报上去了,这“袁不笑”就再也没再站到讲台上去了。 尚仁壮揪出的这个右派也是柳家湾小学的教师,叫范长河。那天两个村的人都去开会,分成小组讨论,小学的范长河老师分在尚仁壮那组。此人深度近视,戴那副眼镜就跟两个啤酒瓶子底差不多,可还穷讲究,手拿张报纸,讨论时将报纸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同在这个组的于顺卿悄悄对他身旁的一个人说,今天范先生当不成老师了,要当右派了,那人问他咋知道的,他说算的。这话被尚仁壮听见了,他那慢半拍的脑袋瓜子,这会儿也不慢了,开动起来,妈妈的,于顺卿这个家伙咋就能算出来呢?八成是他看出啥子道道来了吧?俺也仔细点瞧瞧,看看这范老师到底哪儿出了毛病,咱也抓他一右派,不就跟他娘的柳青打一平手吗?果然在要散会时,尚仁壮发现范长河腚底下坐着的那张报纸有一张毛主席的像片!妈妈的,他竟敢把最亲的人——伟大领袖毛主席坐到屁股底下,他不是反革命右派分子又是啥呢?尚仁壮报告组长,范长河就顺理成章地被打成“右派”了。 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代开始了!咱们中国人多,人人参加炼钢炼铁,每人炼它十斤,六亿多人,这是个啥数啊?呵呵,保准能超过美帝国主义的!于是,全民总动员,砸锅的砸锅,搜铁的搜铁,到处建起炼钢炼铁的炉子,那真是人山人海,相当地壮观。 柳青与尚仁壮都报名参加了高山镇青年突击队,突击队的主要任务是到十几里外的林寺山铁矿场去搬运铁矿石。两人一组,拿根扁担或杠子,找一抬筐啥的,装上铁矿石,抬着赶路,一天得搬运几个来回儿。有些队员抬几趟,脚上起泡了,肩膀压肿了,自然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俘,一副劳累、沮丧的样子。而柳青和尚仁壮则不然,以前不间断地劳作造就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体魄,牙根儿没觉得有啥累的,有时抬着矿石飞跑起来,每天都要比平均搬运数多两三趟呢。 一天,在回来的半路上,柳青和尚仁壮看见两个姑娘正一瘸一拐地抬着半筐铁矿石在往前挪,那样子狼狈得很,真让人顿生怜香惜玉之心。柳青对尚仁壮说道:“伙计,咋样,再加上点还能抬得动吗?”尚仁壮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嘟嚷道:“加上点啥?”柳青向前边那对一瘸一拐的姑娘努努嘴儿:“帮帮她们?”尚仁壮这下子可明白了,立时将眼珠子瞪得贼亮,一个劲儿点头:“行行,抬得动抬得动!唉,你小子莫不是看上人家了吧?正好两个,一人一个哦!” 柳青也没跟尚仁壮的胡言乱语去争辩啥,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两位姑娘的身旁,他俩停下来,还没等柳青说啥,尚仁壮急忙对两位姑娘说道:“哎哎,同志啊,俺伙计柳青说要帮你们抬着呢,你们就别抬了!”柳青也说道:“你俩就在这歇歇脚吧!”两位姑娘顿时被感动得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该说啥好!柳青和尚仁壮将两位姑娘的半筐矿石倒进了自己的筐里,抬起来走了。其中一位姑娘说道:“柳青,谢谢你们!”走出十多步的尚仁壮听了这话后边走边转过身子大声说道:“俺叫尚仁壮哩!”两位姑娘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银铃般地,青脆响亮。 后来,他俩跟这两位姑娘熟了,才知道这两人都是镇上的。那个细高条儿的,叫高钰,那个矮个儿的叫高倩。高钰有一米七十左右的个头,白净净的瓜子脸蛋儿,高高的鼻梁儿,双眼皮儿,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两条长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说话儿急急的,青脆响亮。高倩,比高钰矮半个头,也是十八九岁的样子,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蛋儿,红朴朴的,慈眉善目的,一说话儿先红脸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儿,很是可爱,你问她啥她都会笑笑,笑完有半天了才给你答复。 自从认识了高钰和高倩之后,柳青和尚仁壮的干劲儿似乎更足了。柳青还能把兴奋的情绪稍稍掩饰一下,尚仁壮就不会这样儿了,他是胡同里撵驴——直直的。毎天,四个人结伴搬运矿石,从矿石场装矿石时,高钰和高倩该装多少装多少,走出矿石场后再倒出一些给柳青和尚仁壮一部分,这样两个姑娘就能跟得上趟儿了,快到炼铁炼钢场时,柳青和尚仁壮再给她俩倒回去。这样,四人结伴搬运,一路上有说有笑,有唱有闹,欢欢喜喜,好不热闹,人人都早已忘记了劳累了。每天中午开饭时,两个姑娘都会将自己那份饭省出一部分送给他俩;柳青和尚仁壮也会为两个姑娘准备好路上喝的水,每当四人在路上歇息时,他们便会把水壶递给她们,两个姑娘就会高高兴兴地接过来,掏出手绢来先擦擦脸上的香汗,再理理额前的刘海,然后仰起头来优雅地喝着水壶里的凉开水。这个时候,柳青是不会说话的,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高钰儿这一连串的动作,他觉得他是欣赏一幅会动的美人喝水图儿,真是太美了,有时把柳青看得痴痴的。而尚仁壮则不然,他总会在这种场面下说道:“真俊,你俩真俊,比胡姬花老师都俊,啧啧!”说得两个姑娘緋云飞上脸庞,越发地楚楚动人。 下小雨的日子,是最美的日子。柳青将高钰和高倩约出来,那自然还有尚仁壮,两个姑娘打着黄油布的雨伞,两个小伙子披上簑衣,戴着斗笠,手拿着扒网和鱼篓子,向大苇塘而来。 高山镇大苇塘在柳家湾和胡家湾之间。柳家湾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多人家姓柳,其中也混住着于姓、高姓人家。下游的胡家湾二百多户是一色的胡姓人家,据说他们的先人是和柳姓先人一同从大槐树迁来的。富水河很早年间是在柳家湾村前流过的,柳家湾村南的山岭极像一把放在村前的巨大的太师椅子,这太师椅子的右前扶手伸在河边,年年岁岁泛滥的洪水闯到这里被伸在河边的山头一挡,汹涌的河水打着漩涡又向北一头撞去,然后向下游澎湃而去。因而在村前形成了一个面积很大很大的绿莹莹蓝汪汪的大河湾,柳家湾村因此而得名。河水冲撞到下游胡家湾处又与南来高山河洪流交相汇融,两股巨大的洪水冲撞的力量在此又撞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湾,湾西岸的胡姓村落也顺理成章的叫着胡家湾。 不知何年何月古老的富水河洪水成灾,突然改变了河道,在柳家湾村后冲刷出一条崭新的河道。柳家湾至下游胡家湾那段旧河道就自然变成了南北宽约百米东西长约五里的大河塘了。日久年深,河塘两岸就生出了一片一片的芦苇,河塘两岸潮湿的土壤,再加上芦苇天生的超強的繁殖能力,高山镇大苇塘不知不觉地诞生了。大苇塘北到富水河南至太师椅山岭脚下,上连柳家湾下接胡家湾,放眼望去,绿波荡漾,一望无垠。 春天,芦苇长高了,人在里面就像掉进了绿色的大海里。河塘两岸、芦苇深处生长着一丛丛红柳儿,人头高矮,有小手指粗细,极柔软,夏秋时节人们砍回家扒掉红的皮儿来编簸箕、笸箩、柳斗儿。砍一棵红柳条儿,截下一截儿,用手在石面上一揉搓,抽出里面洁白的木条儿,那筒状的红皮儿就是一只柳哨儿,含在嘴里吹出的声音呜呜嘟嘟,技艺高的人能吹奏出歌曲儿,悠悠扬扬,余音袅袅。夏秋里,大苇塘里热闹极了,布谷鸟、水咕咕、翠鸟儿、山红雀、山黄雀、水鸭子、草鸡、野山鸡,还有那专门钻进绿汪汪的河塘里抓鱼的水捞捞鸟儿,都来到这大苇塘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野兔、黄鼠狼、狐狸时而在塘边喝水,时而在芦苇深处奔跑跳跃,追逐嬉戏;河塘里的青蛙、蛤蟆,此起彼伏地叫着,河塘两岸朦矇胧胧的小径上稍稍有点动静儿,青蛙们便会扑扑地跃进绿汪汪蓝莹莹的河塘里,水面上就漾出一圈一圈儿的涟渏。河塘里的魚啊虾啊的肥极了,你拿上扒网、篓子这些家什,不出小半天就能扒满一鱼篓子,回家把鱼儿洗净了用面儿混和上锅用油一炸就是一盘天生的酒咬儿,至于那寸长的虾儿蒸熟了红艳艳的,味儿甚是鲜美。但不是人人都能扒上鱼虾的,要有胆儿和技术的,河塘水很深很深的,一不小心掉下去是很难上来的,因为水里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鲫鱼草,有一人多高。 两个小伙子,披着簑衣戴着斗笠儿,一人手持扒网,扒着大河塘里鱼儿、虾儿;一人提着鱼篓子,不时地往鱼篓里拣拾着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儿。两个姑娘,相依偎在支撑着的黄油布雨伞下看着两个披簑戴笠的渔翁忙忙碌碌的,或是静静地想着心思,或是嘻嘻地耳语着,或是哈哈大笑着。天空,水汽濛濛的,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河塘里,不时地有鱼儿跃起来,叭叭地响,水面波纹一荡一荡的。大苇塘里青青的芦苇,静静地站立着沐浴着雨水,偶尔,风刮过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柳青与高钰恋爱了,尚仁壮与高倩恋爱了,高山镇大苇塘见证着,大苇塘里的大河塘见证着,大河塘里的鱼儿虾儿见证着,富水河悠悠流淌的河水见证着…… 炼钢炼铁的高大炉子被拆除了,半成品的流着褐色铁油的铁石堆积在废弃的简易炼铁场里。据说,上面有人说农民炼出来的钢啊铁啊啥的都不合格儿,是瞎胡闹。于是,高山镇青年突击队被解散了! 解散那天,人们似乎都有点恋恋不舍的。尚仁壮骂骂咧咧的,老是在骂那个下令解散青年突击队的混帐王八蛋:“妈妈的,早不解晚不散的,单单赶在这个节骨眼子上要解散,这不是坑他娘的人吗?这叫俺今后咋去找你呢?”高倩一听这话乐得扑哧一声笑了,她高兴他心里装着她想着她念着她,她又怕这话让人家听见,于是拽拽尚仁壮的衣袖子,慢声细语地说:“傻样儿,这就没咒儿念了?”她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柳青和高钰又说,“柳青能找到高钰姐,你就能找到俺的,真是个傻大个儿!”尚仁壮摸摸脑袋瓜子嘿嘿笑起来,可不是么?妈妈的,啥脑子,高钰和高倩都是镇上的,两人形影儿不离,俺和柳青也是称杆不离秤砣,他柳青能找到高钰,俺还愁找不着高倩吗? 柳青和高钰在离尚仁壮和高倩的不远处,相互鼓励着,并说好今后多写信联系,让镇上的邮递员捎递很顺便的。柳青趁高钰低下头的功夫儿偷偷地拉起了她的手儿,高钰嗖地一下子抽出来,迅速地向四周儿瞅瞅,红着脸儿说道:“干啥呢?让人瞧见,你真坏!”柳青悄声说道:“俺舍不得你哩!”高钰儿脸更红了,头低得几乎贴在自己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