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终于像一位妙龄少女,穿着一身金黄的衣服,迈着轻盈的脚步来了。天空好像用清水洗过一样,变得又高又蓝。偶尔飘过的白云,忽如羊群,忽如棉花糖,让天空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 渤海市民政局副局长兼老龄办主任许久精坐在车里,无心欣赏田野里洁白如雪的棉球、咧嘴偷笑的棒槌子和脸色涨红的高粱。从坐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心事重重,一直在思谋着欧阳普交给的任务,同行的局办公室主任扈强和司机小王,见许久精心事重重,也不敢搭腔,各自安心开车和欣赏车外的美景。 一个多月前,市政府宣布了许久精的职务任命,这在民政局,甚至在渤海市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几位处级干部还跑到老专员于震龙那儿,发了一通牢骚,没想到的是,于震龙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于震龙说得很明白,渤海市有几位像许久精那样踏下心来干实事的?他觉得提拔许久精是渤海市委市政府难得的正确决定。 最近一段时间,欧阳普被一件烦心事扰的不轻,台泽县一位叫秋山水的转业志愿兵因为工作的事,月月去省政府上访,每次都被市里有关人员领回来,最近这个月更是跑到了北京,要不是市里早就得到消息,及时阻拦,几乎给惹出大事。欧阳普在电话里对台泽县的领导一顿臭骂,台泽县领导感到很委屈,说是解决秋山水一人的事很容易,但像他这样的情况太多,都跟着闹起来,就麻烦了,要是市领导同意,台泽县可以实行强制措施,限制秋山水的自由。欧阳普一口回绝了台泽县的请求,一位普通的转业军人在他眼里不算啥,但不到一年就要召开两会了,他可不敢在节骨眼上惹事。欧阳普觉得,还是让市民政局的领导到台泽县深入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解决一下这个难题。派谁去呢?欧阳普当然想到了许久精,因为许久精只会给他圆事,不会惹事。 许久精自从搭上欧阳普这条线,心里早就默念了千万遍——唯欧阳普马首是瞻,特别是来市里后,把于震龙捋得舒舒服服,让欧阳普很受用。在他解决副处这件事上,出奇地顺利,更让许久精笃定了“急欧阳书记所急、想欧阳书记所想”的人生目标。 许久精对秋山水这件事并不是十分了解,能不能解决,也是镜子里的事。许久精纳闷的是,一个六十万人的大县,竟然解决不了一位转业军人的工作,着实让他难以理解。 汽车刚踏上台泽县的土地,许久精瞄了一眼车窗外贫瘠的丘陵山地,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台泽县确实穷,无怪乎是全省五大贫困县之一,要不是县里的青壮年大都南下打工,就靠这点山地的话,也就解决饥饱问题。由于交通不方便,县里一个像样的企业没有,连教师工资都拖欠严重。 因为是市领导派下来处理问题的大员,台泽县的县长裘宝生亲自在县委县府大院门口迎接许久精,按以往的接待规格,一位市民政局的副局长来县里,有主管民政工作的副县长接待即可。 许久精是第一次见裘宝生本人,见他亲自迎接自己,激动地抓着裘县长的手不撒。许久精是个论资排辈观念很重的人,他虽然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没有盛气凌人的恶习,但对比自己职位高的人是绝对俯首帖耳,甚至达到献媚的程度,崇尚权力是他的本性。许久精仰望高职位的人,裘宝生想讨好许久精在市委书记面前说好话,两人不可能谈不来。 “裘县长,我有一事不明,就一个人的工作问题,怎么就解决不了呢?”许久精和裘宝生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后,直接开门见山,道出这次来的目的。 “许局长,您不知道我们县的情况,像秋山水这样的情形,在县里有二十多位。台泽县是个贫困山区县,那些年,年轻人的出路除了考学就是当兵,本县走当兵这条路的人比较多,在部队更是人人表现突出,就为了转为能吃公家饭的志愿兵,这也为县里安排转业军人带来了压力。不过,那些年,县里还有玛钢厂、机械厂、油棉厂安排这些转业的志愿兵,可是,近些年来,厂子不断倒闭破产,这些转业军人也就丢了饭碗。这个秋山水,一开始比别的志愿兵幸运很多,转业到县粮食局,您也知道,那个时候在粮食局工作很吃香,他这个人也很会找机会钻空子,不知走了谁的关系,把老婆孩子转了非农业,责任田被收回,老婆在粮食局下属的面粉厂当了临时工。可人算不如天算,粮食局全系统完了,他一家人的吃饭成了问题,还不如有地种的农民。秋山水的父母都快七十岁了,身体多病,他不能和别人一样南下打工,只能在当地打零工,我们县的经济状况都有目共睹,哪有那么多零工可打?他先是在县里闹,非得让县里给安排一份吃上饭的工作。县里要是给他解决了,和他一种情况的那些转业军人怎么办?还不都闹起来吗?他见县里不给解决,就到省里去上访,还满口的理由,说党和国家就是他的父母,哪有父母看着儿子吃不上饭的道理。省里最后也得把问题推到县里解决,县里只能苦劝,闹过火了,只能让公安把他请回家。” “这是个问题,总而言之是穷闹得,要是有企业让他有工作干,他自然不会闹。”许久精若有所思地说。 “许局长,您说的很对,可别说是我们这个穷县,就算咱们全市,除了安东县有几个像样的企业,其他地方能有几个企业效益好?”裘宝生苦笑着说。 “你们台泽的苦衷我能理解,欧阳书记也能理解,可不管怎么说,安抚住秋山水是上策,还有几天不开两会了?千万不能给市里和欧阳书记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样吧,你们派一个人,领着我去他家看看,我和他谈谈。”许久精说。 “许局长,不用派别人,我领您去就行,他不在县城住,在二沟头乡秋家村老宅,不过,您别抱太大希望,秋山水是个油盐不进的人。”裘宝生很无奈地说。 “哦,二沟头乡?去会会他。”许久精若有所思地说,但没人知道他想到了贾芸,因为贾芸也是二沟头人。 许久精一行人在县长裘宝生和县民政局长的陪同下,先到了二沟头乡乡政府,听书记乡长简单介绍了情况后,由书记乡长引路,共同去秋家村会晤秋山水。乡书记介绍秋山水的情况时,越说越生气,向县长提议,让派出所把他管制起来算了,裘宝生没同意,许久精更是连忙制止,嘱咐以后也不能那样做,秋山水身份特殊,代表着一个群体,万不可生成群体事件。 路上,许久精给贾芸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她家在哪个村,贾芸没有立刻回过来。 秋家村的村领导因为已经接到乡政府的电话,早早在村口迎着。秋山水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家比,还算比较上档次,只有窗台以下用石头垒,窗台以上全部用砖。村里很多人家的房子,从上到下,都是石头,因为石头在山区不用钱买,这和平原地区的农村正好相反。在平原地区,富裕一些的庄户人家,盖房时,从山区买些石头,垒在窗台以下,用来防潮碱。秋山水一家也许是因为在县城住过的原因,屋里屋外拾掇得很干净。 “山水叔,这位是市民政局的许局长,这位是咱们县里的裘县长。”村支书向秋山水介绍说,别看村支书年纪比秋山水大,可论村里的辈数,他得管秋山水叫叔。 “哦,哦,欢迎,欢迎,让领导们费心了。”秋山水看上去有些麻木,不知是见得官员多了,还是天生木讷,一点激动的表情也没有。 “秋同志,我是受市领导的委托,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只要你真有困难,国家会帮你解决。”许久精看着秋山水的脸,微笑着说。 秋山水嘴角动了一下,心里想:“一开始,都说得很冠冕堂皇。” 见秋山水没及时搭话,村支书有些着急,催促道:“山水叔,别不说话啊,有啥事和领导说吧,省得你亲自去找。” “那我就说说?”秋山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声音提高了好多度说。 终于,秋山水打开了话匣子,如同涨满了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咆哮着,势不可挡地发泄出来。许久精和其他人的一脸严肃不同,始终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除了微笑,什么表情也没有。 秋山水说得一切,和许久精在县里、乡里了解得差不多,他的最终目的就是想和政府要一个体面的工作。 “秋同志,你觉得在你们村,你是最穷的吗?”见秋山水说完,许久精突然问道。 秋山水一愣,略一思忖,回答道:“不是,甚至比很多人好,可他们是农民,我是国家人员,我不和他们比,我得和吃公家饭的人比。” 听秋山水这么一说,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心里想:“这不就是个胡搅蛮缠嘛!” 许久精收起脸上的微笑,死死盯住秋山水的脸说:“俗话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你虽然说是为国家做过贡献,但国家对你也不薄,你转业后,安排到了粮食局,别忘了,那个时候的粮食局可是个香饽饽,你坐在粮食局的办公室里,冬暖夏凉,你想到过那些种粮食的农民吗?你抱怨家属孩子没有了责任田,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是自找的,就凭你的条件,符合把老婆孩子转为非农业吗?肯定是削尖了脑袋托关系走门子转的,现在单位不行了,非农业不吃香了,你又背晦,你不想一下,现在有多少人因为经济体制改革,失去了过去的优越生活,又有多少人被生活所迫,逼出了本事?你在部队锻炼那么多年,难道不懂得打破大锅饭是经济改革必走的一步吗?” 秋山水听许久精这么一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等许久精说完,突然失态地站起来,冲着许久精吼道:“你这是来解决问题吗?我看是兴师问罪来了,你们不管,我就去找能管的人。” 包括裘县长在内,一看秋山水歇斯底里的样子,都愣住了。 “你怎么和领导说话?”市民政局办公室主任扈强发火了。 许久精示意扈强别出声,自己冷笑一声,严厉地说:“你认为你是谁呀!别把政府的善意当成软弱,你有啥资格和政府讨价还价?人家都能吃上饭,你为啥吃不上?你纯粹就是个窝囊废,你再敢扰乱社会安定试一试,那样就不是在这儿说话了,你也别不服。” “许主任,我早就说过,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您说的对,他就是把政府的善意当软弱,我看这样吧,您回去和市领导汇报一下,把他交给市局处理算了。”裘县长早就不耐烦了,恨不得一下子把秋山水送进公安局,他给县里惹麻烦太多。 许久精观察着秋山水脸上的变化,突然换了一个口气,微笑着说:“当然,你是在部队培养多年的转业军人,不可能不懂大道理,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要求在行政事业单位给你安排工作是不可能的,别说全市了,单说你们台泽县,有多少和你一样情况的转业军人,你不可能不知道,给你安排了,他们怎么办?当然,鉴于你有老人要陪不能南下打工的实际情况,我可以推荐你到安东县民营企业霍氏化工厂工作,工资待遇很好。” “山水叔,别闹了,你看看这位主任说话多实在,能去安东的厂子工作,多好啊!”村支书劝道。 “能不能把我老婆也安排进那厂子?”秋山水似乎有点开窍,他可能觉得再闹下去没啥好果子吃。 许久精一听秋山水这么说,笑了,他认真地说:“可以啊!我还可以让化工厂给你安排两间房,把你父母接过去,方便你照顾,孩子的九年义务教育,更可以在安东完成。” “孩子的爷爷奶奶还能照顾自己,去安东又不是去南方,他们就不用去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事,我们当天就赶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秋山水妻子搭腔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鄙夷,秋山水狠狠瞪了老婆一眼。 许久精的手机响了一下,是贾芸发来的短信,他打开瞅了一眼说:“你和你们乡贾家岭村这位妇女比起来,你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她中年丧夫,身体有病,就靠几亩山地供养一双儿女上学,为了给上大学的女儿挣学费,和男人一样开山凿石,累的脊椎变形,就这样,现在还穿梭于附近的石料场,她怎么不和你一样向政府求救呢!我觉得解决她的困难,比你更迫切。“ 村书记一听,诧异地问秋山水:“山水叔,这位领导说的不会是你姐姐吧!” “有可能是,我外甥女叫贾芸,现在在市电视台实习。”秋山水红着脸对许久精说。 “对,就是贾芸的母亲,我和渤海学院的书记是朋友,听他说起过贾芸的事,秋同志,你比你姐姐困难吗?我觉得按现在的条件,你应当帮一下你姐姐。” “唉!”秋山水看了一眼老婆,叹了一口气,闷在一旁不再出声。 “那就这样吧,去不去安东的化工厂随你便,再闹事绝对没有好结果,请你务必记住这点。裘县长,我觉得应该去看看那位困难的妇女,她才是应当帮助的人,不知她所在的村子远不远?” “不远,就是邻村,也就是五里地。”乡书记抢着说。 “要不然咱们先回乡里吃饭,再去看她?”裘县长用商量的语气说。 “吃饭不急,要是能解决了真正需要帮助人家的困难,我请你们吃饭都可以,现在就去那个村。”许久精不容质疑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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