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05篇: 挖盐
那一天就要开始挖盐了。西饶带领大家来到湖边,齐声唱起了盐歌:
黄澄澄的酥油做成一只犏牛,
用‘吾儿多’甩往盐湖中心;
神灵啊,请接受我的顶礼,
神灵啊,请赐给我洁白盐巴。
我问他:“你不是已经让我将犏牛送到湖中心去了吗?”他说:“送去了。但是今天的歌还是一定要唱的。”
唱完了歌,人们纷纷脱掉身上厚厚的光面老羊皮袄,换上了只有夏天才穿的又轻又薄的旧衣服,再脱掉藏靴,卷起裤腿,两人一个“拉恰”(对子),站在冰冷的卤水里,先用“亚巴”(木扒)将盐扒到“志莫”(牛毛织成的粗毯子,两头缝有粗绳,能套在人的肩头上)上面,一起使劲将装满盐巴的志莫拖到湖岸边,堆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盐堆。不多时,人们的两只脚就被盐卤水浸泡得又红又肿,一些人的脚上还流出了血。一些驮过几次盐的“老盐人”,脚上都留有多处的伤疤,就连“罢布”(脚上的汗毛)都要比一般人的粗,这就是因为盐巴在汗毛上结晶之后,连带着就将汗毛扯掉了,不仅当时钻心般地痛,以后再长出来的汗毛就会变得又粗又长。
也在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挖盐人,只有甘普穿着一双薄薄的靴子。我问他,他们怎么不穿鞋?甘普说:“过去挖盐时大家都要穿“察含”(盐鞋),现在的小伙子嫌麻烦,都不穿了。等到脚痛起来了又要喊:“啊察察!(痛呀痛呀)。”
挖盐的工作确实很辛苦,可是随着湖岸边的盐堆渐渐变大变高,人们挖盐的劲头也越来越高了。三天之后,后面赶牛的人派一个人骑马前来报信,说驮牛已经赶到了,正在一处水草较好的地方休息。大家又挖了两天盐,西饶说:“盐挖得差不多了。”就停了下来。
又休息了两天,湿淋淋的盐巴水份也漉得差不多了。大家用抓阄的办法分到了属于自己“拉恰”的那几堆盐,并立即动手,用口袋装了起来。我对西饶说:“这下子我该有事情干了吧。”他笑着点了点头。刚刚装好一袋盐,我看那袋子里面的盐巴松垮垮的,便想用手去压压紧,西饶的“拉恰”扎西像老师教学生一般,立即对我唱开了盐歌:
驮盐的“波沙”你听着,
快别用“助古”(手指)‘压’盐巴。
要用‘查哟’(小木棍)去插实;
再用‘底达’(木柄手榴弹模样的木头)羊羔般(在盐上)上下‘跳’(压);
快将‘查结’(专门装盐的牛毛口袋)四周全压实;
瞧!这‘底达’ 灵巧如小鸟。
盐袋子都装满了,在湖边排成了一行行。盐人们高兴地坐在盐袋上,一边缝袋口,一边又唱起了缝袋口的歌:
银色的针儿唧唧叫,
莫当成清晨的雀儿了。
若针儿不能扎进袋口,
在黑头发上面磨几下。
针儿要像黄鸭水中游,
针儿要像黄羊草上飘。
“波沙”若是不会缝,
就请仔细听我说:
白条和黑条对起缝,
经线纬线对起缝。
千万莫缝成了歪嘴巴,
更莫要缝成死去的乌鸦眼。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查结”(装盐的口袋)竟然大小不等,大的一只可以装70来斤盐,可小的连50斤也装不下,大概有四种类型。我问西饶,你们怎么将口袋都做成了这个样子,大的大小的小?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狡狯地对我笑一笑,指着身材矮小的扎西问我:“根拉,你们两个能穿同样大小的皮袄吗?”我说:“他个子那么矮……”我感到很奇怪,这盐口袋的大小,跟我和扎西穿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西饶笑着伸出右手,又问我:“这五根指头一般长吗?”我说:“别兜圈子了,快点告诉我。”他却笑嘻嘻地唱开了:
五根指头有短也有长,
五十头驮牛有弱也有强,
驮的盐巴有轻也有重,
查结哪能做成一个样?
别看一条小小的查结(盐口袋),里头也有不少的学问呀。
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藏北驮盐人的文章,都说在装满盐袋、踏上归途之前,要恭恭敬敬地向盐湖拜别,并祈求盐湖母亲保护人们一路顺风,平安回家。可是我这一次见到的,只是盐人们齐声大唱着一首向盐湖母亲告别的歌:
天下的好地方多又多,
贝察尔湖就要算一个。
只可惜家乡太遥远哟,
无法长久留在您身边。
无知的驮牛也想念家乡呀,
有情的人儿更想回家了。
在驮队来盐湖的一路上,我基本上没有干多少事,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在驮盐回去的路上多了一项工作,同时也是驮盐人的一项主要工作:每天早晚都要装、卸盐口袋。每两只“察结”配成一对,一只上面有一根较长的带子,而另一只上面是一个带有一段短木棍作成的活扣子,上下驮子挺方便的。每袋盐也就是一袋面粉那么重,我就参加了早晚上、下驮子的工作,总算是找到了事情干,我也觉得自己如今才真正成了一个驮盐人……
满载而归的驮盐队,日复一日往回走。那一天,眼看就要到前塔乡了。西饶笑眯眯地对我唱起来:
爬千山,涉万水,
来到亮晶晶的盐湖旁,
雪白的盐巴让驮盐人心发慌。
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条条河,
赶着驮牛往回走,
“兰木三”(马上)就能见到——
相亲相爱的“纳嫫”(妻子)了哟,
劝波沙,您莫着急来别发狂!
西饶的俏皮歌刚唱完,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西饶和扎西“哈哈哈”大声笑着一起逃开了。
三个“帮”赶着属于自己的驮牛回了各自的行政组,各家各户也立即将自己的驮牛赶了回去。我也高高兴兴地回了家。阿妈笑着说:“查亚,查亚(驮盐好,驮盐好)!现在你真正成了我们阿波霍的男子汉!”
这次驮盐,来回历时六十七天。现在,完成任务回家了。阿妈为我打好酥油茶,在矮桌上放好一只小木碗,倒上香喷喷的酥油茶,我就在桌旁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来,舒服地喝着茶。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湘江。我忆起了恩重如山的姆妈。是姆妈在湘江之畔的衡阳,让我来到了这个人世界;又是她和我那亲爱的奶姆妈的奶水,哺育我成了人;现如今,在强曲河旁边,我又有了一位好阿妈;这次驮盐,也让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阿波霍”,三十九族故事的发祥地——格儿滩,真正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
第二天,我回到区里,珍沁笑嘻嘻地连声说着:“查亚,查亚!”(驮盐好,驮盐好)飞快地将我的马被套和鞍鞯从昂巴背上卸了下来,将它牵去马厩,然后就忙着张罗给我打酥油茶、帮我揉糌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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