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山妹从高山镇卫生院出院后,就赶上了摘苹果。 山妹,人已经消瘦了一圈儿,脸上木木的,谁同她说话,她也总是无声地摇摇头或点点头。丽莎強逼着她休息几天,她好像没听见似的,每天同人们一同上工下工,有时尹二来无边无际的浑账话逗得人们笑弯了腰,也不见她脸上有一丝笑模样,可见她的心灵毎时每刻都在忍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煎熬啊。 收获的季节,是愉快的,也是繁重而劳累的,一个人恨不得生出两双手来。白天,沒命地釆摘苹果,晚上还要在雪亮的汽灯下验等、装筐、封筐,半夜里躺下,衣服不顾得脫下,上下眼皮早已粘在了一起了。 拖拉机一辆咬着一辆,满载着苹果,轰轰隆隆地震荡着山谷向山外驶去。望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身上的疲惫会不知不觉地消失。 啊,收获的季节哟,充满着喜悦,更充满着憧憬! 苹果外卖将近尾声时,竟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末秋雨。 那天半夜时分,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糟糕,我心里苦叫一声,山脚下的小河滩上一百多筐一等苹果等待明天早晨装车外运,那是我们十多个男青年晚饭后才扛下去的。这个鬼天气,临睡之前还是月朗星稀,此时却下起了暴雨! 一百多筐一等苹果,这是血和汗换来的近万元的果实啊,必须在洪峰到来之前抢搬到安全地带! 我晃着手电招呼着,丽莎也在呼喊着:“快,快!在山洪到来之前还能抢出一大部分来!”人们跟在我和丽莎身后飞快地向山脚下的小河滩奔去…… 洪峰,多么可怕的洪峰啊!夏季,每当暴雨过后,山谷下的这条小河那是何等地咆哮啊!峰头像堵高墙齐刷刷地滚动下来,呼啸着,扫荡着,于是河滩及两岸边的巨石、树木全然不见了,耳边听到的只有那声势浩大的轰鸣声。峰头后面是一个推着一个的巨浪,像万马奔腾,汹涌澎湃,那气势那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我把手电光柱向上游扫去,啊!伴着轰鸣,峰头像脱缰的野马不可一世地冲下来了! “回来,都回来!”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手电光柱扫向原来放苹果处,一个人正扛着一筐苹果向这边跑来。 “浑蛋!扔了!扔了!跑啊!你妈的二百五!”丽莎在骂那个人。 我把手电光柱扫过去,啊!是尹大光!这个家伙简直是在玩命,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粗野地骂人:“扔了!快跑!操你妈的蛋!” “扔了!快跑啊!”众人惊恐地呼喊着。 尹大光像沒听见似地,依然扛着那筐该死的苹果向岸边跑来,终于接近岸了。妈的,这个王八蛋上来,我不揍扁他才怪呢! 突然,尹大光被重重地摔倒在河岸边,站起来,双手刚要去抓那筐苹果,峰头呼啸而过…… 三天之后,我们在大山口河滩的乱石中找到了尹大光,沒有了半个头,沒有了一只胳臂……啊啊,那是怎样的遗容啊! 我们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沒有递交的入团申请书: 入团信(申)请书 我要入团,不让入也的(得)入。一(以)前,我不是个好人,从今亡(往)后,宝(保)正(证)党(当)个好人。 尹大光 这是一份多么奇特的入团申请书啊,沒有最一般的格式,歪歪扭扭的笔迹,统篇的错别字!可是,谁又能说这仅仅是一份不成格式的入团申请呢?这里面分明跳动着一颗醒来的灵魂,这灵魂是属于大山的一个几乎是文盲的儿子的。 一座新坟在果园最上边堆起,这里躺着一个曾经“不是个好人”的人。他曾经在这儿洒下过汗水,留下过足迹,以至于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睡吧,大光!这片果园不会忘记你,人们不会忘记你! 坟前,摆了两箱老白干。丽莎默默地把一瓶老白干小心翼翼地洒在那坟前,惟恐惊醒墓中睡着的人。于是,我们十几个人,每人拿起一瓶老白干静静地洒向那坟前坟左坟右坟后…… (十一) 又是一个初冬了。 来到这大山里,整整一年的时光了。这里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情吗?我无法回答。但是丽莎、虎生、二来、大光……他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出现。如果说一年前,当我在“凤凰饭店”从丽莎身上看出了某种令我亢奋的因素,那么,经过一年汗与泪的奋斗,更令我从这群人身上看到了希望与未来。是的,我着实离不开这儿了,如果说以前我是为了实现自己展现才能的愿望、为了我心目中的维纳斯,那么,现在我不仅仅为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为了那些只有去思索去领悟才能得到的东西。 山,起风了,呜呜的。月儿,亮光光的;星儿,眼睛一眨一眨的。夜,已深了,但我却不能入睡,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母亲,他们应该来这里走走看看,那怕就住上一天,因为这里有令人激动不安的东西!于是,我写出了一封半是汇报半是邀请的长信。 半个月后,一辆草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在响午时分开进大山里,一直开到果园总部的山脚下,按响了“嘀嘀”的喇叭,像是向大山问候。 我们从伙房中涌出来。 山脚下,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花发丛生的老者,后边跟着一个身背相机的人,大概是个记者,啊,爸爸、妈妈,儿子整整一年不曾见过您了!我突然觉得眼睛里正涌动着一种东西,湿湿的。 人们好奇地向下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丽莎扯扯我的衣襟,望着我好像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怪她啊,我亲自导演的这一切,她始终被蒙在鼓里。 “沒什么,你的两个熟人。走吧,下去迎迎客人去!”我神秘地说。 我们走下去,与山脚下走上来的人距离越来越近了。丽莎终于认出了母亲:“啊?欧阳教授……您……”她激动地竟一把搂住了母亲。 “哦?丽莎,对婆母那么热情哟!”父亲打趣说。 丽莎愣了愣,打量起父亲来,突然眼睛一亮:“啊!陈县长,陈伯伯,您……” “这是陈市长!”背相机的人不失时机地介绍说。 “不不!丽莎应喊我公爹才对啊,对不对小丽莎?哈哈哈……”父亲爽朗的笑声震荡着山谷,山谷也回荡着“哈哈哈”的笑声。 丽莎如梦初醒,狠狠地瞅了我两眼,两片彤云飞上脸颊,羞涩地低下头去。 “怎么?跟我儿子还沒拜天地,就这样虐待公婆啊?老是让我们站在这儿吗?”父亲幽默地问正低着头的丽莎。 丽莎娇媚地飞了我一眼,扶着母亲,我扶着父亲向山上果园总部缓缓走去。后边的人群可像砸了锅似的。尹二来冷不丁扔出一句:“嗨,欧阳大哥他爹是个大官啊?!原来他跟他妈一个姓,我心思着是外国人呢……” 真想不到父母的到来,竟给我添了点小小的麻烦事儿。 晚上,父母坐在火房那铺火炕上正同我未来的岳父母叙说着以前、现在那些情况,那个记者则一头扎进了“青年之家”去了。丽莎走进我的宿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然后说:“这是你一年多应得的工资,明天,你跟伯父伯母一同回去吧!” 我惊呆了。等回过神儿来,我一把将她搂过来,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就因为沒事先告诉你爸妈要来?” “不是!” “哪是什么?” “欧阳,现在还不晚,你走吧!别毁了你……也别毁了我啊……咱们的家庭差别有多大啊!” “家庭是家庭,我是我啊!你认为我……是高干子弟吗?”我愤愤地把她从怀里推坐在我的床上,“难道……”我心里憋屈地简直受不了了,“难道爱情也得门窗户对吗?还是你……不爱我了?” 丽莎突然一头扎进我的怀里,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嘤嘤地哭起来:“欧阳……我怕啊……” “怕什么!有我呢” “就……怕沒了……你……我……” “傻瓜!”我捧起她那张梨花带兩的脸,“听着,这辈子不准你走在我后边,那样,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说完两泪热泪不知何时爬到我的嘴边上…… 第二天上午,我和丽莎陪着父母察看了果园,在尹大光的坟前,父母默默地伫立了足足有三分钟。 下午父母要走的时候,丽莎才低低地很不习惯地喊出“爸、妈”两个字,惹得父母开怀大笑,在场的人仿佛被感染了似的都笑起来,整个山谷一片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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