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天后,我虽然按时报到了,但我发现我却是最迟的一名。 果园总部座落在离村子约摸有五里远的一处山坡上。几排新盖的茅屋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坡上。可想而知,在我沒来之前,“女王”和家人们做了多么艰苦的准备工作。 除了去接我与我一同返回的“女王”尹丽莎,其余二十二位同行全在茅屋前,大慨是对我的到来表示欢应吧。人群里,一男一女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想必就是尹丽莎的父母。二十名清一色的青年人,男女各半。对此,我想起了“凤凰饭店”里尹丽莎在介绍她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想让大山深处热闹起来!”是啊,男女都有的一群凡人里,尤其是年青男女,她不热闹才怪呢。 经过简单介绍后,人群散去各自做自己应做的事情去了。尹丽莎帮我安置好之后,我们从我的那个单间里走出来。她告诉我这四排两进、总共十六间茅屋,是她前些日子用从高山镇银行贷来的一万元贷款中的一部分请人盖起来的。前排八间,自西向东依次是她父母的一间宿舍、三间伙房、两间女宿舍、她和我的两间单人宿舍;后排八间,自西向东依次为两间男宿舍、两间学习娱乐室、其余四间是工具室和仓库。她的这种安排,使我又一次不得不暗暗佩服她的心计。 我们走进了果园。就要在这里大显身手了,我能不先来看看心目中的这块“伊甸园”吗?虽是初冬,但我却觉得暧洋洋的,冬天的大山的阳坡总是温暖的,使人感觉到春的气息。 嗬,好大的一片果园啊!三座山梁上的桃树、李树、苹果树连成了一片。山梁的半腰以上是枯萎了的茅草,竟沒有一颗树,从外表看也绝少石头,这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处女地。难怪“女王”选中这块地方来施展她的抱负,这是块宝地啊,山是宝山,山脚下的小河是清水,有山有水,啊啊,也难怪父亲…… “女王”介绍说:“这片果园是67年在我们村避难的一位姓陈的老县长带领村里人开垦种植的。他在我们村里整整住了两年,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那时他就住在我们家里。可是以后村里那位年老的果业技术员去世后就沒人正经管理了,弄成这个样子!如今,陈县长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她的语调竟带着些美好的回忆,甚至有点伤感。 我笑了笑,附和着说道:“说不准那位陈县长还沒有忘记也有他一份汗水的这片果园呢!” 是的,这些果树管理得的确有点糟,看来还真要下点功夫了,不然“女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是够呛能实现的。 “哎,”她呼唤我说,“今天,我觉得真有点荒唐!” “为什么?” “你想,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停薪留职,自谋职业来钻这大山沟,即使你本人愿意,你父母怎么想呢?” “呵呵,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么,父母绝不干涉我的选择!再说,你的父母不也一起进山了吗?” “你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嗯?你想查户口呢,还是像某些姑娘那样要谈……恋爱?” 我大着胆子,既幽默又不失“火力侦察”地反问道。坦率地说,虽是短暂的接触,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她了,只是让我自己也不理解感情怎么会发展得如此迅速,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吧? “你……想在这儿落户?”我想,这是她谨慎的“第一枪”。 “这要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喽!” “该死!”她娇嗔道。 “果真如此的话,恐怕有人能哭得死去活来的吧?” 她迅速地拣起一棵小树枝,嗔怒地向我胳臂上抽来,笑吟吟的粉睑上飞上两片红云。我的心甜丝丝的。这短暂的接触中,我敢肯定她同我一样,恐怕害得是同一种“病”——“一见钟情”,只不过出于姑娘的矜持罢了。哥德说的妙:“哪个小男不钟情?哪个小女不怀春?” (三) 时令已进入农历十一月底,天气越发变得阴冷起来了。 眼下,正是冬季修剪果树的最佳季节。尽管有五个曾经侍弄过果树的小伙子在我的指点下敢于下手,但如果就靠我们这几个人,到年底恐怕也是难以完成冬季修剪任务的。正当我心里着急的时候,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我们的茅草屋。 他叫李虎生,一套洗得退了色的军装穿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上,显得朴素自然。但,他是个跛子。 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他来了。他接过丽莎递过的一杯水,喝了一口说:“尹丽莎同志,我家里也沒什么亲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一定要收下我,我好不容易才赶来的。” “嘿,他妈的,一个三条腿的小子也想来啃肥肉,想同我们一样来挣那每天三元的大票子?”那个叫尹二来的本村男青年恶狠狠地说。 “就是嘛,一个瘸子也想来混水摸鱼?”尹二来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兄弟尹小山赶紧附和着说。 “这年头,谁他妈的不想把头钻到钱眼里去!”本村另一个叫尹大光的男青年“咕咚”灌下一口老白干,掂着手里的酒瓶子醉眼矇胧地说道。 “滚你妈的蛋!” 李虎生突然从坐着的小凳子上站起来,将手里的水杯子狠狠地掷过去,要不是尹二来躲闪得快,保准脑袋瓜子开瓢了。 “嘿,你他妈的,好打架的把式儿,老子今天赔你玩玩,反正我也活够了!” 尹二来唾沫星子四处乱飞,脱下了身上的红色锦纶绒衣,又三下两下扯下贴身的秋衣,光着个上身上,肌肉腱子块块隆起,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我和丽莎刚要上前制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殴斗,不料李虎生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剑眉下一双豹眼含着逼人的光芒: “有种的上来吧!越南小霸王们打伤了老子的一条左腿,我还用这把匕首宰了他两个王八羔子!今天,老子看看你这满嘴喷粪不说人话的小子,能不能再打断老子的右腿,来吧,老子今天把党票也撕了!” 简直让人出乎意料,尹二来非但沒上去“陪”李虎生“玩玩”,反而声调降下了八度音:“这么说,你是从南面回来的?” “你明白就好,要不老子也不会比你少一条腿,四条,会是四条的!”李虎生依然怒气未消。 “嘿嘿,我他妈的是有眼无珠,刚才的话算我放屁!从今往后,你大哥让我吃屎我决不喝尿!” 尹二来摸摸自己的和尚头,嘿嘿两声,来了个向后转,胡乱穿上衣服,捧起沒吃完的饭狼吞虎咽起来,就跟什么也沒发生一样。 几句急转直下的粗话,使得李虎生,也使我、丽莎以及在场的大多数人好一会儿沒转过弯来。等我刚刚反应过来,只见李虎生把匕首难为情地插进腰间的刀鞘中,随之朗声说道:“痛快,以后哥们相处的日子长着呢!”说罢,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手绢卷儿递给丽莎说:“尹丽莎同志,这是600元钱,我也用不着,你收下干点正事吧,反正国家每个季度还发给我。”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入伍前,在家乡的果园里干过三年技术员,听人说你设想了一个什么计划,激动了我的心!那天,我在山外的高山镇办事,看到你贴的‘招贤榜’,还沒等我走上前去扯,”他抬起手指了指一直站在他面前听他讲话的我说,“便让这位老弟给揭走了,后来听人说他是位大学生,呵呵,我还有点不太放心,这不处理完了家里的事,就赶过来了!刚来,就差一点给那位秃头兄弟放了血,哈哈哈,诸位见笑了!” 笑过之后,李虎生接着继续说下去:“我一不图钱,二不图利,三不图名,只图个痛快!在家乡,我要干点事,人家硬说我是有功之臣,不让干,年纪轻轻的整天白拿国家的钱,愧心啊!我跑到你这儿来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谁也管不着。这钱,你一定得收下!” 丽莎抬起头来,看看我,我轻轻点点头,她郑重接过那600元钱,我分明看见她那双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是啊,面对着这么一位心底磊落的功臣,谁能不被感动呢?丽莎的父亲激动地一直拉着李虎生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尹二来早已把李虎生的铺盖扛在肩上,大声嚷道:“大哥,我他妈算是服了你,走,同小弟挨边睡去!” (四) 李虎生的到来,无疑是给我添了一个有力的助手。 李虎生、丽莎和我,经过研究决定从原来挖树坑的15个人中再抽出5个文化水平较高的人参加剪树。加上原有的5人以及我们3人总共13个人,按照技术水平搭配成4个小组,原来沒技术的边学边干,有技术的边干边指导。这样,修剪果树的进度便会加快,到年底完成修剪任务不成问题。 挖树坑的15个人,原来是在果园上边荒坡上开垦树坑的,那正是按丽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规划进行的,准备来年栽上板栗、核桃等干果,以适应以后社会发展的需要。抽到修剪组的5个人,有桃花、山妹等四个姑娘及一名男青年,其余10个人包括尹二来等4名本村男青年仍然继续挖树坑。这种工作同修剪果树相比,是繁重的,更何况丽莎早就作了包工定额:男青年每天毎人挖10个树坑,女青年每天每人8个,超一个2角钱,年终一同付钱,特殊情况例外。 两组人马刚分开干了一上午,吃午饭时,尹二来就同尹小山、尹大光、尹大柱说开了“风凉话”: “他妈的,都是那个‘外国鬼子’的鬼点子,让咱哥们出?棺恿Ω煽嗷疃????昃??脖荒切“琢趁宰×耍?嫠?璧氖恰?“琢承“琢趁挥泻眯难鄱??。『撸?兴?璧氖裁幢臼拢课乙??淳团宸?罨⑸?蟾缯庋?暮鹤樱 � “不就是个什么鸡巴大学生吗?还不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才来钻这大山沟?啐,‘外国鬼子’!”这是那尖嘴猴腮的尹小山,尹二来说那鹿是马,他能举四只手赞成。 我早就知道,他们几个人背地里叫我“外国鬼子”,“狐狸精”当然是指丽莎了。那是我刚来的那天,我听见他们几个人在议论我的名字,其中尹二来很权威地说道:“他妈的,叫什么欧阳晨曦,不是外国鬼子是什么?你沒听那电影上的日本鬼子就叫山田一郎,中国人哪有叫四个字的名字的?肯定是个外国鬼子。他妈的,丽莎这嫚儿真有两下子,把他妈的外囯鬼子都引到咱这大山里来了!” “就凭她那狐狸精的脸蛋儿,让谁搂上一宿,谁不听她的呢?”那个尖嘴猴腮的尹小山极其猥琐地说。 我听见了这些不堪入耳的混话,没放进心里,也沒告诉我心目中的维纳斯。如果告诉她,她又能怎样呢?今天,他们又是如此这般明目张胆地故意说给我听,我只好端起饭碗回到那属于我的单人宿舍,权当什么也沒听见。我不想同他们去辩论、去争吵,他们毕竟是些从未到过县城的文盲,而我却受过现代高等教育,但我却不怕他们,几个只会惹事的沒见世面的人,不值得三拳两脚的。然而,我隐隐觉得,弄不好丽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要砸在这几个人手里!我真为她担忧啊。 据我观察,尹二来在他那几个人中绝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是仙人盆村土生土长的,半天书都不曾读过。粗粗壮壮的身材,一脸的青春疙瘩,即使在这三九天也光着个秃头。谁不顺他的心不上他的眼,张口便骂,举手就打。丽莎的父亲曾告诉我说,如果依自己的主张贵贱不能要这号惹不起的山神爷,可丽莎说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村里游游荡荡地不干正事。那个尹小山,虽然斗大的字能认得三两个,可实足是尹二来忠实的奴才,尹二来说蚂蚁是白的,他保准能起咒发誓说所有蚂蚁都是白的而且是他亲眼看过的。更可恨的是他那双不大却聚光的馋眼,看起姑娘们来总是直勾勾的,脖子上那喉结上下呼隆着,恨不得把人家姑娘吞进那瘪三样的肚子里。那尹大光是个十足的酒鬼,酒瓶子时时揣在怀里,隔三差五地灌上一口儿,整天醉眼朦胧的像永远沒睡足觉似的,他瞪大眼睛的时候,一定是看见了钱,那怕是一分钱的钢蹦儿,他那瞪起来的双眼不亚于尹小山盯姑娘时的那眼神儿。至于那尹大柱,名不符实,活脫脫地是电视剧《水浒》里卖炊饼那一位,在他们那一伙中谁都敢任意打骂他。就是这一伙人在仙人盆村里尽做鸡鸣狗盗之事,东园的黄瓜西园的葱,南园的柿子北园的栆儿,要让他们打上了眼,能放到第二天那才是怪事哩。难怪丽莎的父亲提起他们就叹气说:“仙人盆坏了地气了,出了这么些的祖宗,也不知是哪辈儿造的孽啊!” 我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下午,干完第一气活休息时,尹二来像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抽出一把果树剪子,从荒坡上走到果园最上边的那块地里,三下五去二把一棵苹果树剪成了跟他的和尚头差不多的模样。等我发现时,他又向第二棵开剪了,我跑过去按住他的手说:“二来,不能胡干,这是技术活儿啊!” 他一拳朝我捅过来,我一闪躲过去后,他扬起手将那把果树剪子掷出老远,瞪起血红的眼珠子吼道:“滚你妈的蛋!技术活,什么鸡巴技术活?你们干轻活,让老子干重活,今天老子也要过过干轻活的瘾!敢来拦老子,我看你这个外国鬼子是他妈的活够了!” 羞辱、气愤以及往日憋在心中的怨恨,一齐涌上心头,像是火山要爆发的一刹那。我今天非让这个粗野的小子领教领教我这个从初中就开始练拳击和散打的“外国鬼子”的厉害不可!我刚要冲上前去,丽莎从侧面抓住我的一只胳臂,顿时,我感到有些麻酥酥的。她将我拉到约摸有十步远的地方,悄声说:“我能看出他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天你别动手,看我怎么样教训这家伙!” 她慢慢地脱下身上那件红色的面包服塞到我手里走过去,平静地说道:“果园是我承包的,欧阳是我请来的技术员,技术上出了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今天,我先不说你给我毁掉的这棵果树应该怎么处理。第一,你必须向欧阳赔礼道歉;第二,我要你去把那把果树剪子拣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妈的,我尹二来生下来到现在只佩服虎生大哥一个人!是人的想教训我,不是人的也想教训我?滚你妈的蛋!” “二来,如果你佩服我,”李虎生跛着腿走过来,“你就应该按丽莎说的做!” “大哥,我服你,是因为你是个有功的人!这两个东西算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一个‘外国鬼子’,一个‘狐狸精’,我早看出这两个玩意搞上了!啍,我尹二来也不是泥捏的,你们两口子一齐上吧,老子不怕!” 我觉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般,这小子简直应赏他一粒“花生米”,我真想过去把他摔个狗吃屎状,堵住他那胡咧咧的臭嘴。但丽莎那双大眼睛脉脉地在制止我。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怒形于色了。但丽莎反而笑眯眯的,仿佛那浑小子不是在玷汚她。 “我提的两条做不做?” “不做!” “再说一遍!” “不做!” 尹二来刚喊出“不做”两个字,冷不防一拳朝丽莎高耸的胸峰直捣过去,多下流阴狠的一击啊,我的心嗖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了,身上立时觉得湿漉漉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丽莎一个急速侧转,先飞起一腿,另一腿又至,“啪啪”两声,尹二来像一截子木头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嘿!真想不到我心目中的维纳斯竞有如此身手,禁不住高声喝道:“好!” 尹二来忽地爬将起来,吼一声:“拚了!尹小山你他妈的看什么玩意儿,一齐上啊!” 尹二来冲上去是怎么被摔出去的,恐怕在场的大多数人沒看出个门道的,只听到“啪”的一下子,尹二来就成了狗吃屎状儿。丽莎用的是巧劲儿,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尹二来劲使得越大就会被摔得越重,沒练过的人是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和道理的,可见丽莎是练过几年的。 丽莎一只脚踏在尹二来脊背上,平静地说:“做,还是不做?”岂料那尹小山突然从丽莎的背后搂住了她那纤细的蜂腰,然而丽莎不荒不忙地将两肘同时向后击去,可怜的尹小山一屁股蹲在地上,捂住双肋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起来,起来!别一个趴着,一个干嚎,死不了人的。”丽莎拢拢头发说,“不服的话,一齐上!服了道歉去!” 尹二来爬起来,走到我面前,单腿跪下,脸上沒有一丝羞涩之色:“大哥,我尹二来就是他妈的这号人,今天我服了!今后谁不听你们两……两个的,就他妈的是大闺女养的!” 我使劲憋住了,不让自己笑出来。尹小山一颠一颠地去拣被尹二来掷出去的果树剪子。尹大光摆弄着手中那个小酒瓶儿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尹大柱将头埋在酒鬼也不知是应叫酒仙的身后哼哼唧唧的,大概这场精彩的武打他连敢看也沒敢看。其余的人,那真是大眼瞪小眼,惊得连嘴也合不上了。啊啊,这些性格迥异的山民之后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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