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乡村的夜晚总是那么让人陶醉,天穹里布满了熠熠生辉的星星。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把许久精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徐徐吹来的夜风让他感到格外清新凉爽,乘凉的人们因为难得的凉爽天气,早就收了马扎回屋睡觉。街上除了传来两声犬吠,整个村庄的夜晚显得十分静谧,许久精似乎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声。 许洪奎的家在许久精家的西边,同在一条街上。新中国成立之前,这条街上的房屋大都是许久精家的。许洪奎的父亲从小没了母亲,爷儿俩过日子,十几岁了还没穿过一条不带补丁的裤子。许久精的爷爷见许洪奎的父亲可怜,就把他招到酒坊当了一名打杂的,这才吃上了饱饭。日本鬼子投降那年,大伙都去县城捡洋落儿,许洪奎的父亲没捡着洋落儿却捡了一个东北年轻娘们,由于家里的房子露着天,只好借住在酒坊的杂物间,第二年生了许洪奎。土改后,许洪奎的父亲因为穷成了贫协主任,分了许久精家一个小院,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在后来的各种斗地主运动中冲锋在前,对许久精的爷爷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一九七五年搭建防震棚时他被砸成重伤,临死前对已经是民兵连长的许洪奎说对不起许久精一家,运动中不由自主地做了许多违心的事,让许洪奎对许久精一家照顾着点。许洪奎后来当了许家庄的村书记,不负他父亲的重托,对许久精一家很是照顾,也算替他父亲还了孽债。 许久精往西走了没几步,宁红叶小卖部的灯光便映入眼帘。他远远看到宁红叶正在往屋里搬东西,似乎正在打烊。她那瘸了一条腿的丈夫也一拐一拐地帮着忙。许久精放缓了脚步,他有点迟疑。因为再往西隔不了几户就是许洪奎家的商店,商店里那颗灯泡正像一个独眼怪兽一样死死地盯着他。可许久精今晚不想在宁红叶的店里买东西,尽管平常他家的日用品基本上都在宁红叶的店里买,可是今晚不行。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觉得在洪奎哥的店里买东西再送给洪奎哥比较合适,最起码能换来洪奎嫂子那个财迷疯的笑脸,他平常买宁红叶店里的东西没少遭洪奎嫂子的白眼,而洪奎哥一点也不在乎,洪奎哥能体谅他对宁红叶的那份感情。 许久精只好从一条南北胡同里绕道过去。 许洪奎的商店是在临街的三间南屋开的,商店有南北两个门,前面的门是顾客买东西用的,后边的门通向院里,晚上可以早早关了院门,从商店的门里进出院里。不出许久精的意料,商店依旧灯火通明,洪奎嫂子如往日一样,正独自一人值班,没有一点打烊的迹象。 “嫂子,还没关门啊!” “哦,是久精兄弟,这么晚了还找你洪奎哥呀!他今天和乡长喝了一下午酒,早就躺在炕上了,差不多睡着了吧。” 许久精心里非常不高兴,乡领导都给新书记接风,还有空和洪奎哥喝酒? “不是找洪奎哥,我买点东西串个门子。”许久精笑呵呵地说。 一听许久精来买东西,许洪奎老婆的脸上立刻荡起了笑容,整个村子谁都知道许久精大方,对她的小商店来说可是个大客户。 “什么买不买的,来拿就行,咱两家啥关系啊,谁跟谁呢?” “哈哈!又不是自己地里长的,哪能随便拿呢?” 许久精要了两条烟,还要了一些糖果点心,又让许洪奎的老婆拿了一只西宋烧鸡和四个卤猪蹄,一块打了包。 许洪奎的老婆一算账,一百二十六块钱,心里窃窃自喜:快跟上一天的营业额了。 “一共一百二十六,给你去个零头,一百二十五吧。” “那就一百三吧,不用找了。” 许洪奎的老婆假意推让了一下,也就把钱收了。当许久精提着东西直奔院里时,她才领会到许久精是给她家送礼的,心里不仅产生了一丝愧意,因为她刚才称东西时做了手脚,把二斤六两烧鸡算成了三斤,把一斤九两猪蹄算成了二斤半。 许洪奎刚洗完了脚正坐在炕沿抽烟,见许久精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见许久精手里拎着东西,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知道许久精有事求他,可是他发自内心不希望许久精给他送礼。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闲空来玩啊!”许洪奎边收拾茶具边问许久精。 “好长时间没聊聊了,过来坐坐。” “有啥事,说吧,你酒坊这么忙,还有闲工夫瞎聊?” “洪奎哥,你弟妹有喜了。” 许洪奎先是一愣怔,看许久精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就问道:“是真事吗?结扎了还能怀孕,检查过?” “吴金竹给查过了,是真的,他说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多例。” 许洪奎明白了,许久精这是来和他商量怎么过计划生育这关,铁树开花,他从心里替许久精高兴。 “我是来让你给我拿个主意,怎么能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是不是得去找一下巴主任?” “千万别,没被发现的情况下,别自己往枪口上撞,孩子生下来再说。别看前几个孩子找他后,他给咱瞒着,可现在计划生育风声很紧,万一他扛不住,岂不坏事了?” “那就先瞒着,等肚子大了就冬天了,穿上厚衣服就看不出来。” “再要是个女孩的话,你就六个闺女了。” “是个闺女,我也高兴,这是老天爷赏的。”其实,许久精相信这次是个男孩。 “嗯,只要咱村那几个双女户不告就行,你想法找个理由,和这几家拉拉近乎,意思意思,就算知道了弟妹怀孕,也不好意思告了。” “来的路上我早想好了,无缘无故地和他们套近乎更让人怀疑。我打算八月十五以酒坊的名义给村里的双女户发点东西,这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为了给双女户争脸。你弟妹做了绝育手术了,谁会想到她怀孕?就算知道了,看在东西的份上也不好意思捅出去的。” 许洪奎听了,心里想:“还是有钱好啊,财大气粗。” “嗯,不过还是小心点好,不要和你嫂子说,就她那嘴,说不定就给你说出去。” 许洪奎给许久精倒了一碗水,看了一眼一旁的东西,盯着许久精说:“就为了这点事,还给我送礼?” “给你送啥礼啊!我刚才不是说过嘛,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那就喝点吧,我看你拿来的有酒肴,那些糖果点心的拿回家给孩子们吃。” “今天不喝了,白天在西宋喝了不少。” 许久精就把白天发生的事和许洪奎说了。 许洪奎听了,直夸许久精做得对:“老百姓钱再多,也不能和官斗,孙征文是个啥人,大伙都知道,你在咱们乡也算是个有脸面的人了,得罪了他,给你个小鞋穿,你的酒坊说倒闭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老书记活着的时候,他还给你留点脸面,你现在可不能得罪他。等新书记安顿好,我领你见见新书记。搞好关系,吃不了亏。” “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敢得罪你们当官的,我供还来不及呢。” “我算啥当官的,再说咱俩谁和谁。有个事早和你说一下,老书记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让我去乡养老院当院长,村里的书记还兼着,但得在村里找一个能挑大梁的村长主持日常工作。我觉得你行,一旦我去了养老院工作,咱村的村长就是你了。” “我哪能行呢,村里人能选我吗?我也没那能力。”许久精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暗暗想到:但愿这事能成,我也能和“官”沾沾边了。 “还不是乡里说了算,抽空咱们到几位领导家走走。” 这时,许洪奎的女人关了店门,回到了正房。许久精见天色不早,同时也不便在“快嘴”嫂子面前说什么,就和他两口子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说什么也不把拿来的东西拿回去。 许久精走后,洪奎的老婆把许久精买的东西又放回了店里。许洪奎见是自己店里的东西,看到老婆屁颠颠的样子,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心里暗暗发狠,一定保着青莲把孩子生下来。 夜深了,除了草丛中传来蛐蛐的吟唱声,就是天空中那些对着黑夜竞相飞媚眼的星星了。许久精走到宁红叶的大门口时,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如同每次经过这个门口时一样,心里有一股浓浓的酸涩。这么多年过去了,宁红叶就像一根扎在他心尖的刺,一不小心触碰,就会生疼。他已经走过了宁红叶家的大门口,忽然又折返回来,把二百元钱从大门的缝隙中塞了进去。他知道红叶日子过得很紧巴,她嫁了一个几乎干不了农活的残疾人,她之所以过这样的苦日子,和他有很大的原因,他觉得对不起她。 六 离中秋节还有五天,西宋乡举行了一次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动员大会。参加会议的有乡村两级干部和有点规模的养殖户、个体户。许久精作为西宋乡唯一一家有企业雏形的法人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因为他被请到了主席台就坐。 乡党委书记王俊山自来到西宋乡就职后,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关于大力发展乡镇企业的事,他早就在村书记学习南巡讲话的会上吹过风。他知道,目前对任何级别的一把手来说,只有大力发展所在地的经济,才是干好本职工作的关键。正如县委书记刘保民嘱咐他的那样,把乡里的经济搞上去,才是个人进步的阶梯。王俊山知道,刘书记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他干出点成绩提拔他时也好不被人说闲话。 让许久精坐到主席台上,是王俊山自己的主意。半月前,他和许久精谈过一次话,是许家庄的村支书许洪奎领着来的乡政府。刚开始,许久精很拘束,屁股坐在椅子的一角,炎夏虽然已经过去,但许久精的脸上还是直冒汗,说话也磕磕巴巴,王俊山不得不把办公室的吊扇开到最高档。当他们把话题转到酒坊的时候,许久精才走出窘境,话说得也流利起来,特别是说到他为了增加销量把一元的硬币压在酒瓶盖里面使酒店的服务员为了得到这一元钱极力推荐匞河酒时,几乎有点眉飞色舞,一旁的许洪奎不得不给他使眼色。可王俊山听得很认真,也很高兴,特别是听了许久精对匞河酒渊源的介绍和今后的打算,他也有点眉飞色舞了。王俊山感觉到许久精的酒坊就是西宋乡发展乡镇企业的突破口。 孙征文对许久精坐到主席台上很烦感,他觉得一个普通老百姓,一个和“官”字一点也不靠边的人,地位还不如台下的一名村支委,因为有点钱的关系,能走进乡政府的大礼堂就不错了,何况主席台下还有不少的乡政府工作人员。可王俊山提出来,他没有反对,不仅是因为其他党委委员支持王俊山,主要是因为他那县长表叔一再提醒他和王书记搞好关系,王书记在县里是有背景的人,他来西宋乡只是个过渡。孙征文有点瞧不起王俊山,觉得他酸气十足,逮着黄鼬当马骑,就西宋乡这种既无矿产又不靠海的落后乡镇,还大力发展乡镇企业,简直是痴人说梦话。他看得出王俊山把宝押在许久精身上,他觉得王俊山早晚得落个狗咬尿泡空欢喜。 可是孙征文错了,眼下的中国人,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在解决温饱后正迎来大吃大喝的年代,烟酒的狂消费时代到了,王俊山扑捉到这点,孙征文没看到,尽管他是胡吃海喝中的一员。 许久精第一次和一百多号人面对面坐着,而且还是居高临下地坐在主席台上,额头早就冒出了汗。他紧张,他激动,他更产生了从没有过的自豪感。他的眼睛不敢正瞧台下的人们,让台下的人看来他的眼光总是瞅着对面的宣传墙。但是,他能看到人们的表情,他是用余光不时地瞟着他们。他知道大多数人也看着他,他们的脸上有的诧异,有的羡慕,有的鄙视,也有的面无表情。这个大礼堂的主席台,他的父亲上来过,而且是戴着那种纸糊的尖尖的帽子上来的。他的爷爷没有这种荣幸,他爷爷去世的时候大礼堂还没有建,他爷爷只能在大街上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许久精对王书记和孙乡长讲得内容几乎没听进去,他想到了传了好几代的家训,想到了自己在主席台上和父亲的天壤之别,想到了还在偷偷孕育的孩子,不,应当说是儿子。他还看到了台下的计生办巴主任,看到了民政助理何林正,看到了撇着嘴的西宋村书记,看到了满脸笑意的洪奎哥。当主持会议的宣传委员计晓燕让他发言时,他没听到,直到坐在旁边的纪委书记平力生提醒了他一下才缓过神来。 整个会场先是骚动了一会,接着变得鸦雀无声。 许久精走到话筒前,身子没像以前那样挺直,他先是回过身给领导们鞠了个躬,接着就学着洪奎哥在大喇叭喊话时的样子,吹了几下话筒,“喂喂”了两声。台下的盖丽丽看着许久精窘迫的样子,竟然笑出声来,惹得孙征文狠狠瞪了她一眼。 就在台下有些人想看许久精笑话的时候,许久精接下来的发言着实让大伙吃了一惊。 许久精没上过高中,因为地主的子女根本没有被推荐上学的机会。可他的文化水平不是很低,这和他的父亲有关。他父亲教了他许多在学校学不到的知识。他写文章的水平甚至超过许多高中生。他的发言稿是反复推敲写成的,发言时除了刚开始声音有点颤抖,大部分的发言非常流畅。王书记投来赞许的目光,孙乡长也不再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连有西宋一支笔之称的计晓燕也在心里暗暗佩服。 许久精的发言分为三部分,先是介绍了酒坊的起源,接着讲述了酒坊的现状,最后一部分讲了一下未来的打算。等到他说完最后那句“谢谢大家”时,台上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会从上午八点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二十,所有参会人员一起在乡政府食堂就餐,每人一碗五花肉、粉条、豆腐、猪肉丸子混在一起的乱炖,馒头随便吃。他们下午还要去参观许久精的酒坊。 许久精家的酒坊坐落在许家庄的西南角,许久精接手前是生产队的饲养处,在生产队当饲养处之前,是许家庄大队的红旗酒厂,而红旗酒厂的前身就是许久精家老辈传下来的匞河酒作坊。 许久精家酒坊的起源还得从清朝捻军犯县境开始。一八六七年冬,一股被李鸿章的淮军追赶的捻军流窜到西宋乡一带,在村东的开阔地带打了一仗,捻军死伤无数,捻军残部顾不得掩埋死去的弟兄狼狈向徒骇河方向逃窜,掩埋捻匪的任务落在了许家庄村民的身上。许久精的祖上也参与了掩埋,当他祖上从死人堆里发现了一名还没死的捻匪时,没有报告官府,因为他祖上一家信佛,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就把这名捻军伤兵藏到自己家里的柴房里。让许久精祖上没想到的是,这名伤兵竟然是捻军首领張宗禹的酿酒师,是被爱喝酒的張宗禹从湖北一家酒坊掳来的。伤兵身体恢复后,为答谢许久精祖上的救命之恩,帮许家建了一个小酒坊,并把酿酒技艺传给了许家,三年后,这个伤兵才回老家。许家祖上本就不是吃死食的人,酒坊在许家祖上的经营下,渐渐火起来。酒坊刚投产时,正赶上许家庄在村东的河上建一座通往县城的木桥,建桥的工匠常来打酒喝,为了和别的客户分开,伙计们常在酒坛上写上“匠喝”二字,一来二往,酒名”匠喝“就叫了起来。后来,在山东任职的袁世凯回济南经过许家庄歇脚时,喝了“匠喝”酒大加赞赏,并挥笔将“匠喝”酒的名字改为“匞河”。许家祖上如获至宝,把“匞河”二字制成匾额挂在酒坊大门上。这个匾额在破四旧时被红卫兵从许久精家的房梁上发现来了个飞灰湮灭...... 一百多辆自行车的队伍一起开拔到匞河酒坊,的确是不小的风景,沿途经过的村庄都有群众出来围观。队伍中的许久精真是百味杂陈,是的,他脸上有光了,他最起码在今天成了名人,这一百多人现在正围着他转。他同时也有点伤感,他想到了他爷爷和父亲,想到了他们被押着游街的情形。 孙征文让队伍在酒坊大门口集合,简单地说了一下纪律。王书记叮嘱大家要认真参观,不要随便触碰东西,并强调参观酒坊并不是让大家都去酿酒,是让大伙体会一下发展乡镇企业的感受。王书记还把许久精拉到身边,拍着许久精的肩膀让大伙不懂得地方问老许。许久精感到有点飘。 一进大门,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一大溜石棉瓦搭建的棚子,棚子里有很多个类似游泳池的方池子,许久精和大伙说这些水泥做的池子就是酒窖,酒糟就是放在这里面进行发酵的,发酵好的酒糟会马上被工人铲出,送到酒甑子进行蒸馏,空出来的发酵池也会马上填入新的酒糟。许久精指着十几个干得热火朝天的工人说,他们正在给酒窖加料。参观的人中,无论是那几个来过酒坊的,还是那些没来过酒坊的,都带着好奇的表情听许久精讲解,许久精俨然是一位知识丰富的大学教授,又像是一位布置作战任务的指挥员。 参观完发酵车间,在许久精的引领下,大伙又来到了蒸馏车间。车间很大,有五个类似木桶的东西高高矗立在那儿,不过,这木桶很大,每个木桶下面是口有灶台的大锅,每个灶台都燃着大火,木桶上有个带槽的开口,有的开口已经有酒流出。车间的温度很高,工人们个个汗流浃背,所有参观的人进来不一会就开始冒汗了。许久精指着流酒的木槽说,根据出酒的先后,有的酒是原浆,有的是头曲,有的是大曲,有的是二曲。众人似懂非懂地议论着,脸上除了汗,就是一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的表情。 许久精指着车间最东头的地方说,那边那个大金属桶似的东西,就是现代的酿酒设备,甑锅、酒罐、冷凝器都是不锈钢的,正在调试中,由于车间不够用,只能买了一个小型的,下一步扩大厂房,增加设备是重中之重。 王俊山听得很认真,看得很认真,脸上明显有一股兴奋劲头。 当大家参观完储存车间和包装车间后,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孙征文又把大家集中在大门口,听王俊山做了一下总结,给大家鼓了一下劲,众人这才各自回家。 晚霞映照下,酒香伴着他们走了好远,许久精过了很久才感觉身体不再漂浮在空中。 七 后天就过中秋节了,孙征文有点心焦,早晨只喝了一碗稀饭,也不觉得饿,坐在办公室里喝了快一上午闲茶。办公桌上的一张信笺被他涂抹的烂七八糟,脸达拉的像个驴脸,来和他请示工作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都知道乡长发起火来会骂娘。今天让他不生气也难,他能不生气吗?堂堂一乡之长竟然没钱花,谁信呢? “可恶的中秋。”孙征文拍了一下桌子,心里暗暗骂道。 开完全乡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大会的第二天,王俊山书记就去县委党校学习了。临走前,王俊山召集党委委员开了个短会,强调了一下中秋节给领导表示心意的事。王俊山不反对个人对县领导表示一下心意,但那是自己的事,坚决杜绝使用小金库里的公款,他不管以前是怎么做的,今后任何不是为集体的事,只能自己出钱,小金库里的钱只能用来招待为了工作来西宋乡的上级领导。 孙征文觉得王俊山这就是冲他来的。以往,每逢中秋春节,乡里几个主要领导都会做主从小金库中拿出一部分钱,集体去给几位县主要领导表示一下,花公家的钱,养自己的人脉,这是心照不宣的铁律。除了县里那位被称为“古董”的军转副书记董青元,其他几位领导家都去,或两千或一千。可今年不让动小金库的钱,花自己的钱去表示,孙征文确实为难了,因为他的工资还不足二百,就是把一年的工资搭上也不够,他还得养家。要是春节的话还好说,各个村的书记也会给乡领导表示,虽然每村只有二百元,但积少成多。村里的领导大都不会在中秋这个节日表示,偶有表示的也是和乡领导关系较好的。昨天,宋洪峰就给他送来五百元,比去年多了二百。他明白,宋洪峰给他送那五百,一是想让乡里的招待多去洪峰酒店,二是宋洪峰想当养老院的院长。别看养老院的院长工资才六十元,但油水不少,而且宋洪峰还想继续兼着西宋村的村支书。除了宋洪峰,再没有村支书给他送礼。孙征文觉得王俊山做的有点过,不考虑其他同事的情况。他王俊山两口子都吃工资,条件好,而且只给县委书记一人表示就行,根本不顾及其他乡领导得多方打点的实际问题。但是,王俊山是一把手,而且是县委书记的红人,他做的决定谁敢反对?再说了,王俊山的决定能拿到桌面山来。 一想到这些,孙征文气不打一处来,正在纸上乱画的圆珠笔因为用力过猛被他折成了两截。恰在这个时候,许久精走进了办公室。 孙征文对许久精没啥好感,按理说,许久精是西宋乡数得着的有钱人,孙征文应当对许久精高看一眼,可是他觉得许久精拿不上台面,对他也不够尊敬,连一桶原浆酒都没给他送过。王俊山一来到西宋乡,把许久精的地位一抬,许久精似乎更有点飘飘然。 当许久精满脸笑容地进来时,孙征文的屁股在椅子上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抬眼看了许久精一眼,脸依旧阴沉沉的。 “孙乡长,忙着了。”许久精走到办公桌前,弯着腰和孙征文打招呼。 “嗯。”孙征文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看着手里的杂志问:“有事吗?” “也没啥事,这不是过中秋了嘛,领导们对我这么关心,这么支持,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啊!" 孙征文一听,把头从椅子背上抬起来,瞅了一眼许久精空着的双手没做声。 许久精回过头,谨慎地看了一眼办公室门口,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到孙征文的办公桌上,压低声音说:“本来想给领导送点酒,又觉得酒太显眼,这是两千块钱,您自己买点东西吧!” 一听是两千块钱,孙征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手把杂志扔到桌子上,杂志正好把信封盖住。 “你这是干什么,发展乡镇企业是我们当领导的应该支持的事,是分内的工作,怎么能搞这一套呢?”孙征文一脸严肃地说。 许久精看着孙征文的脸,心里有数了。别看孙征文满脸严肃,但他能从孙征文的眉梢上看出一种亲切,已经不是过去那种恶狠狠地样子了。 “孙乡长,您别误会,我这个和工作没关系,咱俩虽然以前没说过几次话,可我总想认识您一下。这次给您送中秋,是我作为兄弟们的关系来的,没把您当乡长,也不知我这样高攀不?” “哈哈!”孙征文笑了起来,拍着许久精的肩膀说:“久精啊,你说的对,工作是工作,兄弟们感情是兄弟们感情。快坐下,还站着干嘛,在我这儿,别当外人。我给你泡杯好茶喝,我战友给我的碧螺春。” 孙征文把许久精让到对面的椅子上,打开抽屉,把那个信封似乎不经意地划拉进抽屉,并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脑子,茶叶没在这儿,在文件柜里了。” 孙征文泡好了茶,许久精看着脸前玻璃杯里上下翻滚的茶叶对孙征文说:“您战友这茶叶确实好。” “这可不是我那粮食贩子战友送的,他没那品味也没那闲钱,这是我那当武装部长的战友给寄来的。”孙征文说道。 “有战友有同学真好,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点。” 见许久精这么说,孙征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对许久精说:“久精啊,上次我那粮食贩子战友压坏了你家路面的事,你给我面子不小,其实,你要是坚持让他赔付的话,他也得赔,我也不会怪罪你,他的错就是他的错。” “孙乡长,那是小事一桩,我和他是不打不相识,给我送了好几趟高粱了,这事没啥说的。” 许久精的话就像是一个熨斗,把孙征文的心熨得既平整又温暖。他瞅了一眼外面,悄悄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办到的尽量办。” “谢谢乡长,我酒坊扩建时需要地皮,您一定帮忙。”许久精也压低了声音说。 “可以啊!看好了哪儿和我说,我给你协调!” “2M5国道南边那片荒场地不错,前几年学大寨时人为地造出了梯田,致使这片地水土流失成了盐碱地,我可不敢占老百姓的口粮田。” 孙征文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备而来啊!”不过,孙征文心里过去那种对许久精的厌恶早就被抽屉里的两千元扫地荡然无存,许久精说什么也不觉得过分。 “那可是西宋村的土地,这事得和宋洪峰协调,还得经土管局审批才行。” “土管局那边好说,主要是西宋村这边,得需要您沟通。” “你让王书记找一下宋洪峰就行,商量一下一亩地多少钱,签个合同就得了。” “您孙乡长才是西宋的父母官,王书记刚来,哪有您有面子啊!”许久精无不献媚地说。其实,来找孙征文正是王俊山的主意,他昨天在县委党校门口等了王俊山一下午,晚上两人吃饭时谈到了要地皮的事。王俊山说土管局这边他来搞定,西宋村那边的事找孙征文。 孙征文听许久精这么一说哈哈大笑,用手指着许久精说:“当老板的就是有头脑,你还真找对人了。宋洪峰一会儿来这儿,想和我一块去养老院慰问一下那儿的老人,你也一块去吧。” “你们乡政府的事,我去合适吗?” “什么乡政府的事,是他自己想去慰问,他想当养老院长。” 听孙征文这么一说,许久精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洪奎哥的院长要泡汤,自己的村长也要没戏。不过,当村长没戏就没戏,搞好关系要地皮是主要的。 “早该过来了,怎么这么磨蹭呢?”孙征文嘟囔道。 “要不我去通知他一下,让他早点过来?” “不用,我给他打个电话就行,他饭店里才装了电话。” 孙征文打了电话不一会,宋洪峰就到了。宋洪峰见许久精也在这儿,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知道许久精和许洪奎关系很好,而许洪奎是老书记心目中养老院长的最佳人选,随后看到孙征文对许久精满脸堆笑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许久精肯定上供了。 “孙乡长,我得给那二十多个老人准备点什么礼物呢?” “你还没准备吗?看你这事办的,买些吃的就行。每人再买上双袜子更好。”孙征文没看宋洪峰,反而瞄了一眼许久精嗔怪道。 “算我的吧,礼品我买了。”许久精何等聪明,立刻心领神会。 “你买了?那算什么事。”宋洪峰警惕地说。 许久精知道宋洪峰误会了,笑着说:“我买礼品,宋书记去表心意。” “好,就这么办,洪峰也别挣了,许老板比咱们有钱,就让他买吧。要是没带现钱的话,去乡政府大门口的迎宾百货赊着,店主是我舅子媳妇。” 许久精说:“太好了,我正没带现钱,有孙乡长这层关系,店主肯定敢赊账给我的。”其实,他兜里还有六七百块呢。 “我和你一块去买东西吧,从养老院回来,咱一块去洪峰的饭店吃饭,我请客。”孙征文高兴地说。他之所以高兴,是觉得许久精是位特别懂事理的人,自己的舅子媳妇可以接单大生意了。 倒是宋洪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一般。 孙征文三人很快在养老院办完了事,又一起来到宋洪峰的饭店吃饭。宋洪峰想要叫上胡金书记,孙征文阻止了。宋洪峰明白孙征文这次不是单纯的吃饭,是有不让外人知道的事要说,和以往有背人的事要谈一样,他把二人领进了比较隐秘的房间。这是个一里一外的套间房,外间吃饭里间休息。 三人都争着请客,宋洪峰是想感谢许久精给他拿了去养老院的礼钱,许久精是觉得有事要求孙征文和宋洪峰,孙征文是想背上许久精这个钱褡裢。最后还是孙征文说了他请客可以写在乡政府的招待费用上才不再和他争。 一个露着双肩和乳沟的服务员给他们沏上了茶。孙征文看到这位面容姣好的服务员,眼神立刻直了,喉咙发出了咕噜声。宋洪峰给服务员丢了个眼色,服务员心领神会,倒水时故意在孙征文身上蹭来蹭去,撩得孙征文哪有心思说事。 菜没上来之前,孙征文就早早地把许久精买地皮的事和宋洪峰说了。出乎许久精的意料,宋洪峰竟然一口答应,只是提出了只租不卖的条件,而且是一租四十年,租金可以低一点,但必须一次性付清。许久精和孙征文都明白,宋洪峰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有两个原因:一是拿住许久精;二是早把租金拿到手,他早享用。别说四十年,十年后的村书记还不知是谁当呢。 许久精心里一阵感叹,当官真好啊,别看那是片荒场地,可也是整个西宋村的,虽然由于粮食不值钱,年轻的大都把地撂给了老人出去打工,对土地不像前几年那么重视,但集体的财产也不能让村支书说卖就卖啊。有权真好啊! 酒菜齐了后,孙征文闻着服务员身上那诱人的香水味,那还有心思听他两人叨叨地皮的事,让他俩找个清闲的时间谈有关地皮的具体细节,今天下午就是喝酒。 这场酒喝了个天昏地暗,从下午一点喝到晚上七点;这场酒喝出了兄弟情谊,三人不再称呼名字和职务,满口哥哥弟弟;这场酒喝了个心满意足,皆大欢喜——许久精廉价得到了地皮,宋洪峰得到了许久精给他回扣的默许,孙征文喝酒期间两次和服务员去套间小憩。 八 秋风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西宋乡,带着一股寒意。沟沿上堆放着早就被放倒的玉米秸,干枯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麦苗刚刚钻出地表,给这个衰败的季节带来些许生机。杨树上那稀稀拉拉的叶子干得像刚从集市买来的烟叶,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风一吹,旋转着飞扬起来,又均匀地落下去,把一只最后一次出来觅食的仓鼠盖在下面,惊慌的仓鼠给落叶带来一股波浪。农民脸上因秋收秋种带来的倦容还没散去,两副新担子又落在了他们肩上。 西宋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开始忙起来了。秋收秋种时,他们有的忙,有的不忙,忙的是家里有地的,不忙的是双职工。双职工都不是农民,不用种地,种地是农民的事,过去那种下地帮农民秋收秋种的事早就是过去式了。他们只等秋收秋种后,迎接最繁忙的工作——收提留款和组织出河工。 每年收取提留款,每个村总会有一些拖着不交的“钉子户”,这些人也明白从古至今没有不交“皇粮”的道理,但他们就是拖着,期盼着能够免了。这些人有时还会散播一些诸如“某村某某去年就没交”之类的小道消息。他们拖着不交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没收成,有的说不想让村干部都吃喝了,有的说外村拿的少,等等等等,理由一大堆。其实,县里派给每位村民的提留数是一样的,只是每个乡镇的开支不一样,他们在县里给的数的基础上再加的数额不一样,每个村在乡镇给的提留数的基础上也会根据本村的开支情况再加上一部分,这就造成了每个乡镇的提留款数不一样,每个村的提留款数更不一样。 在全县的各个乡镇中,孙征文最会对付“钉子户”了。凡是拖着不交的,先由村干部上门催要,村干部上门无果后,乡政府工作人员出面,三次上门不交者,牵其耕牛,暴力抗拒者,交派出所处理。没交期间,"钉子户“的子女结婚不给盖章,子女入伍也过不了乡武装部这关,所有和公家有关的事,别想办成。 在林家糖坊村只有一户没交提留款的“钉子户”,这个“钉子户”就是林俊升。林俊升没有钱?没人信。认识林俊升的人都知道他不缺钱,因为他是匞河酒坊的二当家。之所以当了“钉子户”正是他有钱造成的。林俊升有了钱,对那几亩责任田的收入就看不到眼里。他在酒坊管事,自然管不上种地,他老婆自己侍弄那几亩地,累死累活一年,除了化肥农药和公粮提留也就剩口吃的。今年春天,他老婆又怀了二胎,没办法,只好把地让给叔伯哥哥耕种。他叔伯哥嫂二人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从没想过去外面打拼,踏踏实实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林俊升把地让给他哥嫂种时,说好了一分钱的租金不要,但是因为土地产生的费用有哥嫂负担。麻烦事就出在这因为地产生的费用上,在交提留款款时,林俊升认为提留款是由地产生的,应有哥嫂交。他哥嫂认为地里的费用就是化肥农药钱,这个谁种地谁负担,而提留款是按人口产生的,应由林俊升拿,而且哥嫂还理直气壮地说要是拿提留款的话白种也不种,因为除了化肥农药也就落个受累钱,再交提留钱就白受累了。兄弟俩挣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认账。但是收提留的干部可不管地是谁种的,提留单子上的名字是林俊升,就和林俊升要。按理说,林俊升就应该交,纠纷是他和叔伯哥哥的事,和他交不提留款无关。但是“犟孙”就是能犟,爱认死理,为了和哥嫂怄气,竟然和收提留的干部说谁种地找谁去,把负责该村的副乡长高清顺气得只喘粗气,无奈之下告诉了孙征文,孙征文二话不说就让一帮工作人员围了林俊升的家。林俊升不在家,怀孕的老婆看这阵势吓得不轻,让工作人员去酒坊找林俊升,到了酒坊后,乡里的人才知道林俊升是许久精的外甥。 许久精根本不知外甥提留款这件事,他知道外甥和他叔伯哥闹别扭的事。乡政府一干人员出现在酒坊时,他还认为又是来参观的,所以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在来的这些人中,许久精一眼瞅到了高清顺,立刻走向前打招呼。 “高乡长,欢迎光临!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准备一下。”许久精没称呼高清顺为高副乡长,他懂得让人心里舒服。 “许大老板,还真不是专为您来的,你的工人林俊升拒不交提留款,我们是来找他的。” 许久精一听,第一反应就是乡里搞错了,他的外甥林俊升怎么会不交提留款呢?林俊升又不缺钱,过中秋的时候,他才给了外甥一千元,都赶上乡政府工作人员半年的工资了。 “他是我的外甥,他不可能不交提留款,他又不缺钱。” “他是你的外甥?亲外甥吗?” “我大姐的儿子,亲外甥还有假?” “你看这事闹的,你外甥村里的书记也没和我说,早知道这关系,你劝劝他就行了。他确实没交,农民交提留是国家规定的,只要是农民,谁也脱不了。” 听高清顺这么一说,许久精觉得这事好像真没弄错,正想去喊林俊升,早就听到他们对话的林俊升自己从车间出来了。 林俊升把和堂哥闹别扭的事仔细说了一边,说自己知道农民交公粮提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地让堂哥种了,提留就得堂哥交。 许久精听清了来龙去脉,立刻变了脸,指着林俊升的鼻尖骂道:“都叫你‘犟孙’还真没错,你和你那财迷哥嫂没把包地的合同说好,是你俩的事,管人家村里乡里啥事?地是你的,就得你交,别磨蹭,赶快回村交去。” 林俊升不做声了,舅舅的话在他这儿就是圣旨。 高清顺看了一眼林俊升,觉得他不会不交了,也就顺水给许久精送了个人情:“不急,不急,明天交到村会计那儿就行。看看这事闹的多不好,都是关系不错的兄弟们,你和林俊升的关系确实不知道,我真没听林家糖坊的支书说过这关系。” 许久精心里想:林家糖坊的书记能告诉你这层关系吗?我外甥退伍回来和他争过村书记一职。 “都是我外甥给高乡长添麻烦了,放心吧,他不交找我就行,先不说这事了,都到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大伙就在食堂凑合吃点吧,做菜的师傅是我们村红白事掌勺的,不孬得饭店里的厨师。” 高清顺看了看表说:“再回乡里早过饭点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你这儿凑合一顿吧。” 随行的七八个人脸上也都见了笑容,纷纷和许久精说着讨扰的客气话。 下午三点多,高清顺一行酒足饭饱走了。许久精把林俊升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林俊升大气不敢出,因为他舅骂的有道理,他为了怄气不交提留,害得酒坊管了催提留的人一顿饭,烟酒菜钱比那点提留款还多。再说了,今年的河工任务下来了,去李家洼挖水库,他和舅舅都轮到了。前年轮到出河工的时候,他和舅舅都是高价雇了别人替自己去的,今年要是得罪了村里和乡里,不让别人替了,酒坊误事且不说,挑河挖沟那份洋罪就够他受的,他舅舅面子大可以躲过去,他能躲过去吗? 林俊升见他舅骂够了,才嘟嘟囔囔地说:“舅啊!啥时候咱才不交提留不出河工了呀!” “啥时候你脱了农民这身皮,你就不用了。谁让你不在部队好好干呢,要是提了干或者转了志愿兵不就行了嘛。”许久精没好气地说。 “我也后悔这事啊!我不和连长顶嘴就好了,指导员对我好,让我入了党,可指导员的老婆偷汉子,气得他早转业了,没沾上光。”林俊升无不懊恼地说。 “你这性格在哪儿也吃亏。” “舅,想法转了非农业呀,你看看人家利君一家,全家都是非农业,不交提留不出河工,按月发面,利君初中都没毕业,培训了几天在中心小学教书了,他妹妹也随时等着去吃工资。” “咱能和人家一样吗?利君的爹是公办老师,有条件全家转了非。” “舅,您多少也认识几个当官的,想法走走后门把户口转成非农业吧,不就是多拿几个钱嘛!我当农民简直当够了,那几亩地我也不种了,也不让别人种,就撂荒在那儿养草放羊。” “唉!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农转非是有条条框框的,咱家好像和非农业不沾边。反正你又不用亲自受累去挖水库,慢慢来吧,天下这么多农民,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许久精感叹道。 林俊升走了后,许久精陷入了沉思。他比谁都知道农民地位低,他的经济地位在西宋乡稳稳排在第一位,但他见了很多人还得低三下四,就因为他是农民。他也比谁都知道农民苦,能不苦吗?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寒冬腊月还得去挑河挖沟,酒坊没开业前,他就干过这些活。他觉得命运真是捉弄人,一九四七年以前,他家的地有几百亩,但他的家人没有种地的,而且还常年吃细粮。后来,地被穷人分了,他一家反而得下地劳动吃粗粮。劳动就劳动,吃苦吃孬无所谓,可地位太差了,大会批小会斗。他家摘了地主帽子后,成了正常人,和正常村民一样也开始吃上了饱饭,后来又恢复了酒坊生产有了钱花,可这几年他就是觉得很憋屈,他知道自己憋屈在什么地方,这种憋屈就来自于他的身份,他是农民。那些一年挣不了几个钱的当官的,凭啥看不起他呢?不就是手里有权利嘛。他现在虽然不用亲自种地了,不用亲自挑河挖沟了,但这两件事依然烙在他脸上,这是他的名片,是他当农民的所得。 许久精站在屋门前,看着院里忙碌的工人,心里暗暗想:是该给自己换个好面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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